他不知道能说什么。他不想告诉江折意,在他走后这半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那听起来像是诉苦,像是抱怨,像是示弱。他也不想和对方说,这半年以来,他有多想来又不愿意来。即便现在到了这儿,他心里也强忍着想撬开墓,亲眼看一看他的骨灰,想将他抢走的冲动。可他也知道,他早就错过了亲眼见江折意最后一面的机会,从他转身离开病房那天起,他就亲手丢掉了确认江折意死亡的
临近除夕,公司开始放年假,只有几个离家太远,错过春运车票,或者孤家寡人的人还留在公司。
虞明清就是其中之一。
他一直在公司待到最后一天,才终于回家。
回到家后,看着干干净净,没有任何打扮,也没有半点过年气氛的家里,虞明清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才终于拿起手机,想着让人来装扮一番。
随后又想起今天是除夕,大家都忙着和家人团聚,自己还让人上班,这样未免太不近人情。
过去几年,江折意都会在过年之前就开始置办年货,每每还拉着他一起逛商场,什么福字中国结还有礼花,从来都要买一大包。
回到家还要自己装,不让虞明清之外的人动手帮忙。
江折意是个很注重仪式感的人,每当过年过节,他都会拉着虞明清一起做过节应该做的事。
就连年夜饭都要自己亲手准备。
他很注重私人空间,不愿意让别人插手太多,于是每次过年都只有他们两个人。
而江折意这个从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少爷,当然是不会做饭的。
前两年的年夜饭都是虞明清主厨,江折意打下手。
虞明清厨艺不说多好,但几道家常菜是没问题的,他家也没让他养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骄奢淫逸习惯。
后来几年,主厨变成了江折意,只是刚开始他的厨艺真的很垃圾,让他们过了两个饿肚子的除夕夜,后面两年倒是把厨艺练了出来,竟然比虞明清还要好一些。
虞明清没想过江折意会去学这些,毕竟像他那样的小少爷,天生就该被娇养着。
只是不知不觉间,事情就这么发生了,日子也这么过了下去,没人觉得有任何不对。
今年过年,没有江折意带着他买年货,没有江折意热情地准备除夕夜的晚餐,也没有他的各种仪式感,虞明清才发现有多无趣。
这时他才恍然明白,仪式感这种东西,才是过节最重要的意义,否则无论是清明还是除夕,都和活在这世上的每一天一样平平无奇。
过去几年,江折意每次除夕这天都会回江家和家人吃顿饭,下午回来,之后的时间都和虞明清一起。
虞明清从中午等到下午,才恍然想起,那个人不会回来了。
他想了想,去储物室翻找了一圈,将过去江折意买的年货找出来,那些福字中国结,颜色还正鲜艳着,完全看不出已经存放了至少一年。
将它拿在手里,对着窗户,对着光线看了看,虞明清还是莫名被这鲜艳的红刺了眼睛。
他微微偏开视线,斟酌半晌,将它拿去挂在门上,看着门上那一抹红,似乎这样便算是有了过年的气息。
似乎这样,就能算是江折意和他一起。
随便吃了点东西填肚子,虞明清打开电视机。
电视机里春晚的声音响在整个房间里,给这空荡荡的房子增添了几分虚假的人气。
虞明清窝在沙发上,盖着毛毯,沉沉睡去。
春晚的声音一直持续到半夜,热闹的声音也持续到半夜。
虞明清是被一阵又一阵的烟花爆竹声给吵醒的。
迷迷糊糊醒来时,听到的就是电视里和现实中的多重烟花爆竹声。
“虞明清,该放烟花了。”
“烟花爆竹有安全隐患。”
江折意踢了他一脚,“现在可以放的时候不放,你是不是想等到我们这片也成了管制地区,不许放的时候才放?”
虞明清扯了扯唇角,可不是吗,等到没人放的时候,才想放。
等到那人离开,才发现曾经看似寻常的一切有多珍贵,有多应该珍惜。
*
很多人害怕过节,人多的人家不想串门走亲戚,人少的人家怕被人发现他亲朋好友亲缘关系这方面有多贫瘠。
虞明清从前没这些顾虑,对他而言过年过节都一样,现在看着手机朋友圈各家晒出的那些团聚照片,年夜饭照片,竟也有种羞于面对的感觉。
手机里有很多人群发的祝福消息,却没有一条是属于自己的。
虞明清给司机和秘书发了个红包,便关掉了手机。
午夜刚过,虞明清却没了睡意。
烟花爆竹声音渐渐停歇,换作曾经,此时应该是他和江折意的睡前活动时间。
他们会从客厅一直接吻,会在铺着地毯的落地窗前燃烧激情。
迎着窗外的漫天星辰。
那是他们庆祝的方式。
或许也是因为他们只注重形式,从来不敬鬼神,不够真诚,才没能得到神佛庇佑。
虞明清想。
凌晨,在家家户户都渐渐歇息的时候,一辆低调的黑色汽车悄无声息地出了门。
低沉的汽车车轮在地面滚动的声音一直从山上响到山下,又从山下响到山上。
当车子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许久之后。
虞明清一身深色大衣,手里提着袋子,走在这夜色里,还真不明显。
他拾阶而上,皮鞋踩在坚硬的水泥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夜里无比规律。
到了后半夜,守墓人已经暂离岗位开始休息,他应该也没想到,有人会在除夕夜不和家里人团聚,不在家休息,反而跑来这个在寻常人眼中阴森可怖的地方,以至于虞明清的到来没有惊动任何人。
虞明清循着记忆开到一座墓前,这是一座双人合墓,墓碑上刻着虞明清父母的姓名。
一开始,虞明清是没有能力给他们安排墓地的,后来还是江折意帮忙,才让他们不至于没有地方可以睡。
他们被合葬在这里,这里还是江折意选的地方,没想到,现在他自己也留在了这里。
“爸,妈,除夕快乐。”虞明清给两人倒了两杯白酒。
他不知道有什么能说的,想了很久也没想到,便只在墓前站了好一会儿。
“……他也在这里。”
“你们要是见了他,麻烦多帮我照顾一下。”
“虽然大概和你们想的不一样,但我知道,你们一定会喜欢他。”
说完,虞明清又在这儿陪了他们一会儿。
这才离开,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他没参加江折意的葬礼,也没来送对方下葬,可他知道江折意葬在那里。
是他很多次想来,却又不敢来的地方。
时至今日,才终于能够比较平静地来到这里,站在江折意墓前。
周遭太过黑暗,但虞明清还是借着月光的照耀,见到了江折意的墓。
墓碑上的照片上,熟悉的样貌,熟悉的眉眼,熟悉得虞明清只看了一眼,就脚步一顿,迟迟不敢上前。
从江折意走后,他就在没有看见过对方,也没有看过江折意的照片,唯有偶尔的梦中,才能朦胧瞧见对方的身影,却也好似隔着一层薄雾。
第一次清晰地见到江折意的模样,竟然是在他的墓前。
虞明清走上前,缓缓伸出手,指腹在触碰到照片上的江折意时,还是轻微颤抖了一下。
冷风呼啸袭来,将虞明清的指尖吹得一片冰冷。
时隔半年,他终于站在了江折意墓前,
从前就算还抱有种种幻想,可当此时站在这里,那些不可言说的幻想,都在一瞬间烟消云散。
虞明清沉了沉眼眸,下意识摸衣服,从里面摸出一根烟点燃。
只是刚抽了两口,便想起来自己从前最讨厌烟味。
江折意还没见过自己抽烟的模样。
他抖了抖烟灰,将剩下半截烟放在墓前。
这是江折意生前最喜欢的一款。也是虞明清唯一抽的一款。
他像是当初抽完了江折意剩下的半截烟一般,将自己剩下的这半截,留给了江折意。
站在墓前,虞明清竟比刚刚站在父母墓前还词穷。
他不知道能说什么。
他不想告诉江折意,在他走后这半年,自己是怎么过来的,那听起来像是诉苦,像是抱怨,像是示弱。
他也不想和对方说,这半年以来,他有多想来又不愿意来。
即便现在到了这儿,他心里也强忍着想撬开墓,亲眼看一看他的骨灰,想将他抢走的冲动。
可他也知道,他早就错过了亲眼见江折意最后一面的机会,从他转身离开病房那天起,他就亲手丢掉了确认江折意死亡的机会。
哪怕是微弱的星火,他也心甘情愿抱着这微弱的星火走下去。
他缓缓在江折意墓前坐下,静静陪着对方。
那一句藏在心里很久,久到已经没有力气再说出来的“我好想你”,始终埋藏在心底。
不知过了多久,困意渐渐袭来,虞明清趴在墓碑上,逐渐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身处墓地,夜风四起,周遭的气氛恐怖又阴森,却是这半年以来,虞明清第一次睡得这么安心。
甚至想一睡不醒。
……
【江折意做年年有鱼翻车,他看着锅里那条已经两面焦黑的鱼,脸色和那条鱼有的一拼。
本来做其他菜都好好的,却唯独在这条鱼上翻了车,让江折意精心准备的年夜饭有了瑕疵。
果然,叫鱼的都很难搞。
他臭着脸将那条鱼端上桌,虞明清微微皱眉,却没说什么,只是一筷子都没往那条鱼上伸。
江折意磨了磨牙,给他夹了一筷子,“吃。”
虞明清:“……”
他默默将那块黑乎乎的东西推到角落,只吃了其他的,单单将它留在碗底。
江折意的脚往虞明清大腿上踩了踩,“你是不是嫌弃我?”
虞明清面不改色,“我只是在保护自己。”
果然,姓鱼的都很难搞,江折意心想。
终究,那条鱼谁都没吃,年年有余的愿望没达成。
但是江折意吃到了另一条鱼。
那条鱼更凶更猛,却也更好吃,将他喂得饱饱的。
烟花四起,爆竹声充斥着耳朵,虞明清压着意识模糊,双眼迷离的江折意……
恍惚间,耳边似乎传来一声“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