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霆瞥了一眼拦他的张达和刘伟奇,他翻身下马,拽着马缰跟他们两个走到角落处,问:“什么事?”张达欲言又止。刘伟奇看了张达一眼,开口:“咱们现在是该称呼你沈将军还是吴将军?”他话音刚落,张达赶忙接了话,语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大哥,你现在可以领着朝廷的俸禄,带着朝廷的兵马耍威风了。再也不用跟着弟兄们担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弟兄们不能不多想啊!”沈霆说:“沈
沈茴低着头, 眼圈一点一点红了。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声音,说着这样不堪的言词,心里一阵阵难受。
路是自己选的,一往直前不后悔, 可被荆棘扎伤了, 还是会痛的。
手里攥着的小糖盒将她娇嫩的手心都咯红了, 可她握着小糖盒的力度却越来越重。这种硌得她手心发疼的滋味,勉强能压着她胸口的酸意,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不哭, 肯定不再这死太监面前哭。
裴徊光用力置了笔。
前一刻他才刚蘸了墨, 狼毫上饱满的墨汁溅起, 溅到沈茴杏色的裙子上。
直到裴徊光走出书阁, 沈茴还没回过神来。她低头望着裙子上沾染的墨滴, 反应过来,小跑着追出去。她听着裴徊光的脚步声, 小跑着下楼,追着裴徊光进了五楼的盥洗室。
裴徊光只是过来洗手的。
墨汁在他修长皙白的手指上蹭了一点,他用凉水反反复复地洗, 直到这双手又干干净净了。
沈茴站在门口, 默默瞧着他。
裴徊光拿起干净的棉巾擦尽手上的水渍, 经过沈茴身边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出了盥洗室, 又往楼上去。
沈茴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又默默跟着他。她跟着他走上六楼,裴徊光脚步没停, 她便继续跟着往七楼去。
沈茴听着两个人交叠的脚步声, 在心里劝慰自己, 努力让自己笑。即使笑不出来,也不准拿出委屈的模样来。
到了七楼的寝屋,裴徊光在屋内默立了片刻,才转过身,将目光落在小皇后的身上。
裴徊光将目光望过来时,沈茴朝他走过去,停在他身前半步的距离,主动抬手环住他的腰身拥着他,她再一点点往前挪,直到将身子贴靠在他胸膛。她仰起脸来望向他,软软地撒娇:“别生气啦。”
裴徊光冷眼瞥着她。
他神情那样冷,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
沈茴努力扯起嘴角摆出最好看的笑容,再央他:“以后不会再随便敷衍掌印了。”
沈茴只想将他哄了。至于这话嘛,自然也不是真心的。
裴徊光睥着沈茴这张假笑的脸,终于再开口:“娘娘想赢一局,咱家依了娘娘,所以娘娘的赌注呢?”
沈茴绕在裴徊光身后的手有些僵,她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说:“自是掌印说了算。”
“是吗?”裴徊光轻飘飘地问。
沈茴僵僵点头。她脑海中已经幻想了一种又一种被这死太监折腾的画面。
“哭。”
沈茴一愣,怔怔望着他,连脸上强撑出来的笑也坚持不下去了。
沈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蜷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便带下泪珠来。她知道裴徊光看出来了,看出来她难堪得想哭,也看出来她憋得心口都疼了。
沈茴一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准在这大奸宦面前丢人的哭,一边又给自己找借口,反正哭是他说的,是她赔出去的“赌注”。
挣扎犹豫间,心口灼烧般地痛。她低下头,咬着唇无声落泪,还是不愿让裴徊光看见她泪水涟涟的脸。裴徊光也没阻止,由着她。
沈茴哭了近一刻钟,才将眼泪收了收。心口的憋痛也慢慢散去了。
“假装什么?”
忽听头顶的声音,沈茴偷偷抬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忽然想到自己脸上挂着泪,匆忙又低下头去。
裴徊光直接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她泪洗过的脸一览无余。
“娘娘还记得当初来招惹咱家时,自己的说辞吗?”
沈茴当然记得。那可是她琢磨了好久,才最终鼓起勇气对他说的话。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娘娘最好给咱家记着,你是皇后,不是需要讨好别人的低等东西。”
沈茴望着裴徊光又困惑了。
她那说辞……不就是要凭借着皇后的身份向他卑微讨好让他痛快吗?他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她记着自己的皇后?记着自己皇后的身份又能怎么样呢?她难不成还能让他跪地伺候吗?
裴徊光推开了沈茴。他低头看着自己上身的雪色寝衣,上面落了沈茴的眼泪,也沾了她裙子上的墨汁。
裴徊光三两下解开系带,将上衣脱了,随手扔到椅子上。
沈茴急忙低头,不敢去看。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身去了榻上。
沈茴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刚刚忽然降临的难堪缓过去了。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始懊恼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她不应该这样失态才对。
她拿着帕子闷声去蹭裙子上粘的墨汁,直到蹭不下墨痕了,她才吹熄了屋内的灯,从床尾小心翼翼地轻轻爬到床里侧。
当裴徊光的手覆来时,沈茴拉住他的手:“掌印。”
她试探:“明天要起得很早,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睡得那样沉?”
裴徊光的手掌覆在沈茴的眼睛上,沈茴轻轻握着他的手腕。一片漆黑里,两相僵持着,十分安静。
沈茴倒也不是非要早起,只是她忽然想试探一下。
“也不是不行。”裴徊光慢悠悠地松了手。
沈茴有些意外。她仔细听着身旁的响动,听见裴徊光下了床,在衣橱里翻找着什么,他很快又回来,然后拉住了沈茴的手,将她的两只手交叠放在一起。
沈茴很快反应过来,裴徊光在绑她的双手!
不仅是手,还有脚腕。
甚至,他又用她的披帛蒙了她的眼睛。
沈茴愣愣的,心想至于吗?他在防着她半夜对他动手杀了他吗?这怎么可能呢?她这样的病秧子哪有那个本事杀得了他?
安静又漆黑的环境下,沈茴又因为畅快地哭过一场,此时脑海中异常地清醒。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回忆今晚见到裴徊光之后的每一个细节,细细去琢磨。她去琢磨裴徊光的每一个眼神,去推敲他说的每一句话。
夜色渐浓,时间变得没了概念。沈茴后悔下午睡了那样久,导致她此时一点困意也无。偏偏手脚被绑,不是很舒服。
她将今晚的每一幕都推敲琢磨过,隐约有了新的猜测。这猜测让她惊讶,也让她茫然。她想再试探一番身边的裴徊光,却不知道他此时是睡着还是醒着。若他睡着,她倒是不好将他吵醒。
沈茴犹豫很久,终还是决定轻声问问裴徊光可睡着了。她还没开口,身侧的
裴徊光忽然转过身来,开始解她的上衣。沈茴一怔,一片漆黑里,僵着。
沈茴后悔了,她不敢为了试探裴徊光的底线主动提出不要他像之前那样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沉沉睡去。
她轻轻咬着嘴唇,感受着锁骨下冰凉的手掌,宁愿被敲昏没有知觉。至于她刚刚打算问裴徊光的话,现在是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
夜深人静,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
沈霆骑马疾行而过。傍晚时,母亲随口说想吃栗子杏仁千层糕。他知道有一家铺子的栗子杏仁千层糕味道很好,赶了很远的路去买。等母亲明早起来便可以吃到了。
两道人影从昏暗的小巷闪出来,拦住沈霆的马。
沈霆瞥了一眼拦他的张达和刘伟奇,他翻身下马,拽着马缰跟他们两个走到角落处,问:“什么事?”
张达欲言又止。
刘伟奇看了张达一眼,开口:“咱们现在是该称呼你沈将军还是吴将军?”
他话音刚落,张达赶忙接了话,语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大哥,你现在可以领着朝廷的俸禄,带着朝廷的兵马耍威风了。再也不用跟着弟兄们担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弟兄们不能不多想啊!”
沈霆说:“沈霆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有大哥这句话,咱们就放心了!”
“咱们信哥哥,下面再有人闹事,我和张达就能给大哥处理了!”
沈霆眯起眼睛,遥望皇宫的方向,这样远的距离,仍然可以看见巍峨皇宫的一角。
他是曾经年少轻狂的沈霆,更是势要推翻昏庸王朝的吴往。
·
沈茴很晚才睡着,她醒来时裴徊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而绑在她手脚上的绳子早已解开。她掀开被子刚要下床,看见被子里的那个小糖盒。
沈茴愣愣望着那个小糖盒很久,才将它拿起来,推开盖子,取出里面的黑玉戒,然后她拉起自己的裙子。
又过了近三刻钟,沈茴才下楼。
沈茴一楼一楼地找下去,心想若裴徊光已不在沧青阁,她便先回昭月宫,下回再将这戒指还他。却在庭院中看见了裴徊光。
裴徊光站在一棵玉檀树下,抬眼望向树端的两只喜鹊。
沈茴走过去,和他一同望向那两只叽叽喳喳玩闹的喜鹊,问出昨天晚上想问的话:“蔻蔻在掌印心里重要吗?”
她收回视线,望着他。
许久之后,树端的那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地飞走了。裴徊光转过身看着沈茴,他嗤笑了一声,道:“这要看娘娘自己的表现。若得了咱家的心意,就是咱家的宝贝。反之,就成了咱家这等阉人取乐的玩意儿。”
沈茴认真想了一会儿,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美人计似乎还是有些用处的。她又朝裴徊光迈出一步,去拉他的手。她将黑玉戒戴在他的指上,说:“喏,好好戴着。”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绪。他说:“娘娘怎么一会儿委屈得恨不得扒了咱家的皮,一会儿又……”
他“啧”了一声,没找到准确的词来形容。
沈茴想说那是因为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修炼的美人计也没大成。可她不能这样说,便胡乱给自己找借口:“本宫年纪还小呢。没定性。嗯。”
沈茴趁着此时裴徊光心情好,问:“昨日上擂台的那个少年是司礼监的人吗?”
“聆疾?”裴徊光语气轻缓,“娘娘看上他了?”
“嗯。”沈茴点头,“我身边没有身手那样好的人,想跟掌印讨人。”
沈茴说的是实话,她也不介意从裴徊光身边过来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她不会将人真的当心腹,而是需要时用他的武艺来护卫。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刚套的黑玉戒。他盯着沈茴的眼睛,说道:“他在禁军处当差,不是阉人。”
沈茴有些惋惜。不是宫宦,那自然不方便了。
裴徊光冷笑了一声:“娘娘既然看上聆疾了,阉了送去给娘娘使用便是。”
“不不不,不用了!”沈茴急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