沛芙又将手中杏仁酥往他手里塞,讨好道:“别客气了,这可是皇建院前郑家做的。那家虽是油饼最好吃却不方便带着,绝心特意买了些杏仁酥给我们分分,你本来也有份儿。”一口气用内力说这么多话,沛芙有点乏力地调息了一会儿。这次绝情总算接了过来,但是默默吃了一块杏仁酥后又没了动静,只是朝她看着,一向冰冷的眼神有些奇怪。沛芙被他这么看了一会儿,觉得杏仁酥都吃不下去了,索性抬起头来:“僚友,你是不是有话想说?”“那日……”绝情斟酌了一会儿,才看着她道,“负责。”
等醒来的时候天竟然已经大亮,她睁眼就看到玉雪郡主正坐在窗前揽镜自顾,长发披垂在挺直的背上,纤长的手指在发间穿过,晨光下倒是好一番美景,如果他没有轻叹那一声:“如我这等花容月貌,也是世间少有,难怪会招人恨,频频派人刺杀……唉,真是红颜薄命!”
沛芙浑身一哆嗦,立马就清醒了过来。任谁大清早看到一个男人如此揽镜自我陶醉,都会被吓得清醒的。
“郡主……”她抽着嘴角正要说话,门外忽地传来剥啄声。
这个时辰,府里的下人们包括侍女都已被虞立薰下令没有召唤不得进屋打扰,沛芙几乎一听到剥啄声,就隐约猜出是谁。
她从床上跳起来几步冲到门前打开房门,果然看到极少在人前现身的绝情正站在门外。
“僚友,你这么早就来啦!”一见到多年的同僚绝情,本来就有些想念宁国公府的沛芙就觉得特亲切,不由两眼弯弯地笑开了。完全忘记先前还曾打算要暂时躲开绝情一阵子。
绝情似乎没料到会看见她这么兴高采烈地样子,难得怔了怔才道:“进宫。”
他的言辞依旧简单,但沛芙反应很快地转头冲着仍坐在窗前的虞立薰喊道:“郡主,我家少主来接你进宫面圣了!”
随即整整两排侍女应声而来,各自手托一件衣物或饰品,自院外越过绝情和沛芙鱼贯来到虞立薰身前,齐齐屈身行礼。看来从不轻忽面圣事宜的宁浣亭,是早有准备。
沛芙暗暗松口气,正准备退下隐藏起来,当一个名副其实的暗卫。郡主却一个都没理会那些侍女,站起身又发话了:“那个小暗卫,你过来服侍本郡主穿衣。”
沛芙不由面上一苦。进宫的流程十分繁琐,而郡主的梳妆打扮对她来说,更是难以攻克的难题。她每日穿的都是极为简单的暗卫服饰,之前应付郡主那些繁琐的日常衣饰已经手忙脚乱,更别提如今面圣时按照品级需要穿戴的一应服装发冠,她简直看到就有点发晕。
她抬眼瞧瞧那个站在漆屏前的郡主,虽然身姿婀娜却明显比身边的侍女们高出一头的高度,让她猛然想起——是了,此地知道他真实身份的只有她和绝情,确实也只有她来服侍他穿衣,才不会被人发现他的秘密。
没奈何,沛芙有些不情不愿地走上前去,方走了三步,突然身边黑影一闪,门外原本正侍立的绝情竟抢先掠至郡主身前,手中剑银光流转“锵啷”声中,已挡住了一名侍女骤然刺出的匕首。同一时间,另一名侍女也从托盘下方取出一只圆筒朝着郡主的方向按下开关,一蓬毒针便铺天盖地地射了出去。
绝情手中剑正挡着手持匕首的侍女,眼看躲闪不及暗器,要与郡主一同被扎成刺猬。
侍女眼中刚露出得色,下一刻神情却化为惊愕。绝情用另一只手将面前侍女托盘上的衣衫迅速一扯再一甩,便如同施了幻术般将铺天盖地的毒针全都收进衣衫之中。
“这……不可能!”两名侍女都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反应过来的沛芙也已经掠到她们身旁,双手疾点将她们全都点倒在地。
看来与沉默寡言的绝情相处久了,多少还是会有些默契产生吧。她颇有些自得地想着。
下一刻绝情开口打断了她的自我陶醉:“活口。”说着快速俯下身朝着地上的两名侍女伸出手去。
待沛芙反应过来时,绝情已经手法极为娴熟地在“咔咔”两声中,将二女的下颌骨卸了,随即用眼神示意沛芙。沛芙只得不太情愿地上前挑开她们的嘴,果然发现在她们牙后藏着来不及咬破的药囊。
她剔了药囊出来丢在地上,一边找水洗手一边哼哼:“说服毒就服毒?那种狠辣到连自己都不放过的事,还是让专业的杀手来比较好。”
看到那毒针就想起昨晚在虞立薰沐浴时,不分时间场合差点把她扎成刺猬的那次暗杀,原来也是这侍女干的。想想当时还害她因为看了虞立薰的春光,被用言语戏弄了一番,着实可恶!
等她匆匆洗完手回来,看到虞立薰正蹲在地上欣赏t?二女的表情,啧啧道:“瞧着年轻轻长得跟葱似的水嫩,何必如此想不开?”
“郡主,咱们是不是该收拾下出发了?少主还等着呢。”沛芙忍不住抚了抚额头提醒他。
她猜郡主大人大约是想盘问盘问这两名目前为止唯二的活口——只是他那一脸老鸨看姑娘的表情是闹哪样!尤其地上那两名伪装成侍女的刺客满脸宁死不屈,更衬得虞立薰好似在逼良为娼。
“噢……也是,面圣耽搁不得。”虞立薰有些遗憾地直起身,拂了拂衣衫语气随意地吩咐道,“将这两人交给宁世子,好好让人同她们深入交流一番吧,希望等回来时已经确认她们背后的主使人身份。”
绝情垂首应了声“是”,便一手一个将二女提出了门。虞立薰又坐到梳妆台前,雍容地挥手:“你们都退下吧。”屋内那些早被吓得花容失色抖成一团的宁国公府侍女们,顿时如蒙大赦,放下手中物品便连滚带爬地出了屋,只留下虞立薰和沛芙还在屋内。
沛芙正担心又要自己伺候他穿衣梳头,虞立薰却只是对着梳妆台上的菱花镜幽幽叹了声,叹得她浑身又冒起一阵鸡皮疙瘩忍不住主动问他:“郡主,是否要属下服侍更衣?”
虞立薰侧过头来,柳眉轻轻挑起,神情似笑非笑,出口的话却让沛芙不禁讪讪:“你觉得这事儿本郡主真能指望你吗?”
等到她们坐上宁世子等在将军府外的马车,已经是一炷香之后了。
虞立薰一身金丝绣祥云的宫装,裙摆处缀着颗粒饱满的珍珠,一头长发绾起牡丹髻,插满了金钗玉簪,身上也配以同样的赤金缧丝首饰,整个人看着比沛芙第一次见到他时更显得雍容华贵。
如果说第一次见他时,从打扮便能看出他的不凡,那么他此时的装扮便更符合玉雪郡主的身份。
这样一位绝代佳人手执碧玉如意缓缓步出将军府的时候,包括被赶到外头去等他的沛芙在内,所有候在将军府门前的侍从与路人全都瞬间失了神。
而唯一没有被他绝代姿容所迷惑的恐怕就只有沛芙了。
没办法,无论谁亲眼看见一个男人在一炷香时间里,亲手将自己打扮成如此绝色天香倾国倾城世间少有的美人,大约心里都多少会有些阴影的。
虞立薰就这样在众人的瞩目之下,柔柔弱弱实则懒得不想用力地在宁国公府侍女的搀扶下登上马车。他上车时那优雅华美的模样,连车内的宁浣亭都忍不住多看了他几眼。
但是在马车帘刚落下的一刻,虞立薰的优雅就瞬间烟消云散。
在慢慢起步的马车中,他直接仰倒在宁浣亭对面的水墨色引枕上,然后懒洋洋地用手中那枚碧玉如意挠了挠后背,挠了一会儿才似想起还未向宁浣亭打招呼般,十分敷衍地冲他点了点头:“宁世子昨晚睡得可好?”
宁浣亭伸手捂了下自己的嘴,大约是想掩饰正在抽搐的嘴角,轻咳了声才道:“不错,郡主休息得可好?”
这声不问还好,一问出来,虞立薰立马哼了声,坐起身来凑近他,审视地看着他:“好不好,宁世子不是很清楚?”
宁浣亭颔首:“不错,根据绝情的禀报,昨晚一共五波刺客。但从刺客的水准可以看出,这些刺客与原先在进京途中雇佣杀手的背后并非同一人。”
五波?早就趴在马车顶上默默偷听的沛芙有些愕然。如果没记错的话,昨晚她只遇到了两波,还有三波刺客难道……是绝情?莫非少主除了她以外,还派了绝情守在外头?
但如果绝情在的话,前两波刺客又怎么会有出手的机会?
她抬头扫了眼四周。此时正值日夜交替之际的寅时,朝阳未完全升起,天光仍然微弱,周围民居的黑瓦白墙间仿佛笼着朦胧雾气,并不能看得十分清晰。更何况绝情那样顶级的暗卫,又怎么会平白被她发现踪迹。此时便是想找他问一声印证一番都做不到。
宁浣亭接下来的话,却解释了她的疑问:“昨晚绝情去查探过,那人府上近期并未有大额的银钱支出。而他府上门客虽有能人异士,却没有一个是擅毒的。”
“没有也可以有别的途径获取……”虞立薰闻言倚在引枕上,用玉如意敲打着自己的手心,不知在想些什么。
沛芙趴在车顶抓着头皮。少主原本就比较内敛,如今虞立薰出现后,两人说话越发像云山雾罩,叫人摸不着头脑。
这时早朝已经开始,他们正好与各部官员错开,马车沿着洒扫得十分清爽的青石板路行进得十分顺畅,没一会儿便过了正阳门到了广敬门,前方便是本朝的政治权力中心——皇宫。
沛芙在马车进入广敬门前便能已从马车顶上跃下,尽量小心地闪到角落里,再往前就不是他们这些普通暗卫能进去的了。
在皇城内能存在的暗卫,只有老皇帝和未来太子身边的皇家暗卫,负责保护这两位天下间最尊贵之人的安危。而其余臣子身边的不管护卫还是暗卫,则只能在内城门处等待,以免混进什么武力值超群的刺客。
这是自本朝之初便已形成惯例,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同,那大概就是听说从前暗卫们还能在内城门里头等待,而如今老皇帝当政后却只能一律在内宫门外等着。
事实上在老皇帝上了年纪之后,一般文武百官都要在此处下车步行。连身为宁国公世子的宁浣亭,以及有郡主封号的虞立薰,如今都必须下了马车步行进入,身边仅留三五名侍从跟随。
老皇帝真是人越老越发小心起来了。
沛芙在闪入角落后,郁闷地发现自己再度找不着舒服一点的蹲守位了。
虽然少主是错开了前往早朝的文武百官们的马车,并且此时早朝即便还未结束,众位大臣的车马也是等在午门的两侧门外。
但纵是如此,每日里有事求见皇帝的贵族皇亲也不在少数,此时他们的护卫也就算了,都在这内城门外围着自家主子的马车与车夫窃窃私语着。其余的一大票暗卫却只能暗戳戳无声无息地藏在各处,再加上皇宫内为防止刺客躲藏,早砍了光了所有高大树木,此时这内城门外的各处角落里可是人满为患。
她找了几处都没有空位,秉持着能省体力就省体力的原则,索性找了个背光的阴暗墙角一屁股坐下。
要知道少主虽然低调做人,但也偶尔会被皇帝召见几回。而每回少主被皇帝召见,都要先在偏殿等待早朝结束,待老皇帝休息一下喝个茶用些点心什么的,再由内侍通传后得到召见才能进入大殿面……总之,没有个大半天那是不可能出来的。
如果碰上老皇帝心情好,留宁世子用饭,那说不定得到晚上才能看见少主。
而这样将近一天的时间里,身为暗卫又不能随意离开,除了去解决进食如厕等个人问题外,就是在原地苦等,那滋味……实在是太过单调寂寞无聊了!
沛芙坐在角落里思想跑马了一阵儿,按捺不住将手放在嘴前轻声喊起来:“僚友……僚友……僚……”第三声还没喊完,她只觉得身边一冷,已经多了一道漆黑的人影,就好像仍未散去的冷寂黑夜般出现这个阴暗的小角落。
“有事?”绝情用的是传音入密,直接用内力将声音凝聚后送入沛芙耳中,而不会被周围人听到。
身为暗卫平日里沟通起来就是这么该死的麻烦!
内力较弱的沛芙虽然多次尝试过这种沟通方式,还是觉得伤不起。然而眼下她也只能同样传音入密道:“僚友!昨晚你也来了将军府?”
“后半夜。”绝情的回答依旧简短,却印证了沛芙的猜想。
“难怪……昨夜到后来那么太平……”沛芙喃喃,随即想到件事,“那么昨晚我扔出去的蛇,也是你给处理了?”
这回绝情连声都没出,只是点了下头。
她拍了拍脑袋。难怪今早她睡醒后,想起忘记处理那一床单蛇赶紧跑出去,却发现窗外空荡荡。原来真不是那群蛇自己冲出床单爬走了,她顿时放下心来。
沛芙轻轻吁了口气,拍拍胸口感激道:“僚友你真是个助人为乐体贴入微的好同僚!”
这次绝情连反应都没有,只是据守在原地做着他安静的冰山。
也不知道他向少主禀报事情的时候,都是以什么形式……照眼前这模样,沛芙觉得真该替少主心疼下,平时无事也就罢了,若是碰上什么复杂的事情,得费多少脑子去理解绝情的话才能了解前因后果,继而分析解决?
当一个沉默寡言的暗卫的主子,其实也是不容易的。
沛芙觉得寡言又冰冷的绝情出现后,反而更衬出了一种空虚寂寞无聊的感觉来。如果此时在身旁的是绝心那个t?话痨,他们一定能愉快地在零食与八卦中度过充实的一天。
奈何这个时辰,夜夜笙歌的纨绔二皇子是绝对不可能起床跑来皇宫的……沛芙望望遥远而空无一人的御道尽头,觉得自己一定是除了二皇子之母冯贵妃外,唯一一个经常真心盼望他出现的女人了。
她百无聊赖地从怀里摸出一包杏仁酥,轻轻咬了一块,抬起头来才发现身边绝情居然还没消失——难道他今日也找不到适合的蹲守位了?她看看手里的杏仁酥,略有些不舍地递给他:“僚友,时辰还早,这宫里不能随意出入,又没什么店铺可以用个饭,咱们运气再好也得到午后才能进食,你要不要先垫垫肚子?”
绝情看看她手里装着杏仁酥的纸袋,意料之中的没有给出什么反应。
沛芙刚做暗卫那会儿,由于三餐总是不规律,曾经饿到腹痛,最后还是有经验的绝心提醒她可以随身带上些零食,遇到无法用饭的时候,便可以先垫一下肚子,免得天长日久伤了身子。
就是不知道绝情这边又是怎么解决这情况的,似乎从未见他吃过什么零食,平日里的用餐也只是同她轮班去解决。
看在对方好歹守了一夜,让自己难得享受了一回好觉的份上。尤其之前还点他穴剥他衣,至今不知他有没有记着这笔账……
沛芙又将手中杏仁酥往他手里塞,讨好道:“别客气了,这可是皇建院前郑家做的。那家虽是油饼最好吃却不方便带着,绝心特意买了些杏仁酥给我们分分,你本来也有份儿。”一口气用内力说这么多话,沛芙有点乏力地调息了一会儿。
这次绝情总算接了过来,但是默默吃了一块杏仁酥后又没了动静,只是朝她看着,一向冰冷的眼神有些奇怪。
沛芙被他这么看了一会儿,觉得杏仁酥都吃不下去了,索性抬起头来:“僚友,你是不是有话想说?”
“那日……”绝情斟酌了一会儿,才看着她道,“负责。”
负责?负什么责?谁对谁负责?
沛芙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直到再度迎上绝情充满寒意的眼神,才猛然领悟:“难道你是指之前疗伤那回事?你被我……看了身体,想要我对你负责?”
绝情眼眸一沉,摇了摇头。
沛芙又想了想,不解了:“我看了你身体,分明是你吃亏,难道还需要你倒过来对我负责?不可能啊……这不合情理……”
她以为绝情顶多会追打教训自己,一雪被看被摸之耻,为何会是这种反应?
左思右想,她才想起,在民间有男女授受不亲的说法,之前的事若是放在普通人眼中确是只有夫妻间才可以做,一般做了就得负责任结为夫妻……她抖了抖,他们暗卫怎能以常人论!
她站起来,壮着胆伸手拍拍绝情肩:“我们同僚之间哪有什么男女之分,不用介意那么多啦。你受伤我帮你包扎是理所应当的,没有什么负不负责的说法。放心,你不用负什么责任。”
忽然觉得身边有点寒气逼人,想起自己前不久还在绝情面前提过“细胸论”,现在又大谈暗卫没有男女之分,明显前后矛盾……她收回手心虚地往墙角里缩了缩。
开玩笑,僚友作为一流暗卫,功力深厚轻功卓绝是没错,但要跟他过一辈子的话,还不把自己冻死?
虽然……他的身材是真的很有看头。
随着阳光的转移,沛芙往阴影里挪了挪身子,继续埋头往嘴里塞点心。原本她就没来得及吃早饭,如今一吃起来便停不下来。
身边的绝情一直没再有什么动静,仿佛与宫墙上雕刻的瑞兽化作了一体。不知用不着对她这样的弱脚暗卫负责,他面巾下是否也是如释重负的表情。
埋头解决完杏仁酥,沛芙又摸出一袋绝心给的无花果干,正打算慢慢嚼着打发时间,宫门外却又来了一拨人。
能有资格来皇宫的都不会是普通人,然而宫门外出现的这群人看似寻常,却反而越发不寻常。因为这只是一群道姑。
道姑这种脱离了世俗的存在,通常与庄严华丽中透着粉香脂腻的皇宫是沾不上一点点边的。此时她们却恰恰出现在了这座皇宫的内城门外。
沛芙眨了眨眼,安静地蹲在墙角仔细打量。
这才惊奇地发现,这群道姑身上的蓝色道袍,虽然远远看着似乎朴素无华,但走近了便能认出这蓝色道袍竟是用上等的细罗宫纱制成,并用同色丝混金银线密密地绣着各种郁罗萧台、日月星辰、宝塔仙鹤等吉祥图案。而道袍的外头甚至还罩了层同样染成蓝色的香云纱,这种价值高昂的轻薄纱绸非但没有丝毫遮挡道袍上的绣纹,反而令那些因金银线绣成而在阳光下闪着微光的亭台楼阁仙家苑囿,越发显出朦胧的神秘感。
这本应带着隔断凡尘寓意的道袍,偏生用料如此昂贵,宫内的皇妃命妇所用衣料也不过如此。
这哪里是道姑,分明就是一群移动的银票!
而更令人惊奇的是,这群道姑的最中心处,有八人正抬着一座朴素的小轿。
沛芙见觉得自己应该算见过世面的,却也没见过这么一群移动的银票,恭敬簇拥着一顶朴素青昵小轿的场面。
不知轿中到底是什么人,既然有钱让一群道姑穿得如此豪富,为何自己却坐一顶这么朴素不起眼的轿子。
广敬门前原先还杵在道路两旁小声闲聊的轿夫与护卫们,早已在这群道姑出现时,便静了片刻,显然也同样在观察这群道姑。
这群道姑目不斜视地越过他们,抬着轿子静默地向前走着,神态那般庄重肃穆,好似前方不是红尘间第一等富贵荣华之地的皇宫,而是即将做法事的道场。留身后众人暗暗猜测着轿中人的身份。
当她们簇拥着小轿径直来到广敬门前时,门前守卫禁军恭敬行礼时的一声:“长公主千岁!”解了所有人的惑。
沛芙也恍然大悟,忍不住朝身边除了散发冷气外几乎没有存在感的绝情道:“我听说过她!”
事实上,本朝唯一一位自愿入道的长公主,天下间又有谁会没听说过?
长公主,自然就是当今皇帝的姐妹。而这位长公主,听说本是先帝宠妃之女,老皇帝唯一同胞的幼妹,差了老皇帝二十来年,比二皇子大不了多少。
当年传闻她为京城第一的美女,及笄之时容颜倾国倾城,只是在先帝驾崩之后,她便自请前往京郊道观出家,为先帝祈福,道号清悟。到如今已默默修行了不少年头,因此京中人士虽然听说过她,却也没几个见过真人。
若非今日恰好瞧见,恐怕在场人等早已想不起来这位长公主的存在。
如今乍然见到这位出身皇室的清悟仙姑出现,又是这样的排场,在场人等都越发好奇地朝那青昵小轿打量。
正当沛芙也随众人的目光一同,试图透过那厚厚的青昵轿帘看到轿中人的模样时,那抬轿的八名道姑却缓缓落了轿,随即轿帘一掀,出来个素白道袍的女子。
就如同那顶朴素的青昵小轿一般,这道袍女子浑身上下也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朴素。
她发束洁白无垢的莲冠,身上仅着一件用料普通的白色道袍,外加一件同色素白披纱。她的脸前蒙了白纱,看不清楚容貌,只能看到一双眼睛。若非身段高挑窈窕,气质又典雅出尘,恐怕早被身边那群看起来美貌又昂贵的道姑们比下去了。
众目注视之中,这朴素白衣道袍女子手执拂尘口中道:“无上天尊,清悟乃世外之人,已非长公主之身,无需对贫道行此礼。贫道亦从此处步行进入即可。”说着缓缓抬起头来。
早就听说这位长公主容貌酷似先帝宠妃,也是生得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只是可惜这般绝色的容貌今日被白纱挡住,无人得以窥见美人。而唯一露在外头的那双眼睛则神色寡淡,仿佛凡尘一切皆不在她眼中,让人一眼便意识到她年轻轻就已做了道姑。
不过即便是道姑,她也的确人如其名,算得上是道姑中的仙姑级别了。这站在内宫门前依旧超脱世俗的眼神,但总让人有种她走错了地方的感觉。似乎这样的人物就该在深山里头潜心修行择日飞升,而不是出现在在这人世凡尘间最为华丽奢靡的皇宫之中。
而众人发呆之际,这位原长公主、现在的清悟仙姑已轻轻甩动了一下拂尘,带了身后数名道姑款步走入内宫门。
待她们行动间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逐渐消失后,这广敬门前霎那热闹了起来。虽然那青昵小轿边仍留了几名道姑在,但根本挡不住在场人等的熊熊八卦之心,只一会儿这关于长公主的各种话题便在窃窃私语间展开了。
沛芙从刚才开始,便一直觉得这t?位清悟仙姑给她一种极不和谐的感觉。她托着下巴倾听了一会儿外头众人的讨论,无非都是在追忆当年清悟仙姑的美貌,惋惜她入了道,感叹身为长公主却如此谦恭地步行进入……
她忍不住叹气,暗暗吐槽:“谦恭……见过哪个普通道姑能随意进出皇宫的?真觉得自己不是长公主,她能这么大模大样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带那么多人走进内宫门?”
而且脸上还蒙着面纱,只露出双眼,倒是与他们这些见不得人的暗卫有点异曲同工味道……
此番她连传音入密都懒得用,只是声音控制得极低。内力嘛,能省则省。
也没期待绝情给她什么回应,她说完之后便掏出无花果干大嚼,反正现在外头那么热闹也不怕她咀嚼的声音太大让人发现。只是才吃了两口,她便听到耳边有隐约的呼啸声,身边一直不动如冰山的绝情忽然动了,出手如电地接住了一枚射向沛芙额头的附骨钉。
“吧嗒……”沛芙叼在嘴里的无花果干落在地上,傻傻地看着眼前那枚亮闪闪的附骨钉,又看向绝情,惴惴道:“僚友!”
她意识到刚才只差一点,她就被这根附骨钉穿透额头,驾鹤西游去了。
为什么在这么安全的皇宫里头,会有人刺杀她!她既不是招眼的玉雪妖孽,又不是金贵的皇帝陛下,这是招谁惹谁了!
绝情没理她,只是用手指一弹,附骨钉便朝着来时的方向疾飞而去,在那处发出隐约的闷哼声后,他才朝那方向拱手致意:“绝情。”
“绝情?圣上派给宁国公府的暗卫?那个暗卫排行第一的绝情?”远远的竟真有声音绵绵不断地传入他们二人耳中,是个沙哑难听的女人声音,带着讥讽和冷笑,“在下乃清悟仙姑贴身暗卫绝冥。你身边那算什么暗卫?背后说人是非!下回若再如此,恐怕不只是附骨钉招呼了!”
但从略短促的喘息来看,说话人显然受了点伤,想来应当是中了绝情还给她的附骨钉。
想到此人身上插着根亮闪闪的钉子,还嘴硬地说着威胁的话。沛芙忍不住撇撇嘴:有暗卫第一的绝情在,这样的威胁真的一点不吓人好么!
那边的声音已经隐没,也不知对方是不是去拔附骨钉疗伤了。
“说我背后说人是非算什么暗卫?哼,背后偷听别人说是非的就算是好暗卫了?”沛芙这次吃过亏,没忘记用传音入密进行吐槽,“还贴身暗卫!看吧,我果然没说错,哪里有普通道姑还能配备贴身暗卫的道理!整个京城也只有皇亲国戚身边有那么一两个好么!”
那一副目下无尘姿态的清悟仙姑就是让她看着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果然连贴身暗卫都那么讨人厌。
吐完槽,她又直起身子感激地拍拍绝情的肩膀:“好僚友,有你一起共事,我觉得世上简直没有我过不去的坎儿!”
绝情不言不语,只是看看她,又看看她好兄弟般搁在他肩上的手。沛芙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缩回了手。这位僚友又要开始散发寒气了……好吧,她承认自己这么多嘴,确实不太符合暗卫的准则。
今日运气看来尚可,宁浣亭与虞立薰仅仅进去半天功夫,便出来了。
出来时,两人脸上神情依旧一个云淡风轻,一个笑靥如花,远远望着真是俊男美女天作之合,令广敬门前的侍从禁卫们纷纷私下里投以艳羡赞叹的眼神。
他们一直到坐进马车,脸上的表情都丝毫看不出在宫内有无发生过什么事。
也是,能在宫内行走的人,又有几个能随便就让人从简单的一两个表情就瞧出端倪?
绝情在他们还未走出内城门时,便已消失了踪影,沛芙则熟门熟路地潜回了马车顶上趴着。
这角落里蹲半日,而是浑身难受,她正在慢慢行进的马车顶上悄悄伸展四肢。
马车刚出了外宫门,下方突然发出咄咄的敲击声。她双手撑着从车窗处探头望进去,发现玉雪郡主正拿着那柄贵重的碧玉如意,好似一把不值钱的棍子般捅着车顶,见她探头他笑笑招手:“小暗卫,进来!”
沛芙疑惑地瞧瞧他,小心地从车窗窜了进去,见宁浣亭正坐在一边闭目养神,而虞立薰则一脚搁在宁浣亭平日用来放茶杯书籍的小几上,一手按着额头轻叹:“这身行头,真是重死本郡主了……快,帮我揉揉脑袋。”
她见状忍不住抽了抽,见宁浣亭没有反对的意思,还是不情不愿上前伸手按在虞立薰光滑的额角,轻轻推按他的太阳穴。只是……为什么自己这个暗卫在虞立薰面前,总会变得好像一个最普通的侍从?
不过虞立薰的皮肤真不错,摸上去滑润细腻。不知是他天生如此,还是这些年来养在深闺,保养方面比较不遗余力。沛芙不客气地在他头上摸着按着,心里头又是各种浮想联翩。
不知道自己与沛芙究竟谁在吃谁豆腐的虞立薰,舒服地闭上眼睛发出享受的叹息,不时还提出意见:“用力点……对,再快一点……嗯……”
“郡主。”大约宁浣亭都看不过自己的暗卫像个老妈子一样被使唤,睁开温润的双眸道,“沛芙是暗卫。”
“嗯……”虞立薰应了声,依旧舒服地歪在车内眼都没睁开,“本郡主知道……哎呀,小暗卫,再用些力!”
马车不知磕到了什么,咯噔一声剧烈摇晃。沛芙只觉得身上一重,原本就挨得极近的虞立薰,竟顺着马车的摇晃直接倒在了她盘坐的双腿上。
“嗯……这样也挺舒服的……小暗卫,要不你顺便再给本郡主按按肩敲敲腿。”虞立薰竟赖在沛芙腿上不想动弹了,还舒服地蹭了蹭。
沛芙只觉得自己寒毛都瞬间炸起,虽然虞立薰美得雌雄莫辩没错,摸在他身上的手感也确实不错,但突然这么抽风还是挺渗人的。她顿时没了继续吃他豆腐的兴趣,努力克制想拍他一掌的冲动,只将他用力一把推开。
宁浣亭眸光有点冷:“郡主,沛芙是暗卫,她只负责保卫你的安全。”
“暗卫啊……”虞立薰咯咯笑起来,笑声听来妩媚却无端让人有些森然感,“我怎么听说你们这些京城里的贵族皇亲们,但凡有女暗卫在身边的,少不得最后都会收用到床上去。白天做暗卫,夜晚当侍妾……呵呵,这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他将手探向沛芙脸上的面巾,嘴角的笑森冷中带着嘲讽:“小暗卫,你也别老蒙着脸了,青春年华就那么几年,赶紧摘了面巾让你家少主瞧瞧,说不准就他就看上你也把你收了房呢?”
沛芙一掌拍开虞立薰要揭开自己面巾的手,因为激动有些小结巴:“胡说!我家少主光风霁月,怎……怎么可能会跟其他人那样,收……收暗卫……那……那种事……那种事少主他……不可能!”
说着她慌张地瞥了眼一边的宁浣亭,后者却是依旧那样平淡的语气,唯有冷冷的眸光与平日不同:“虞立薰,我知道进宫对你来说是件十分煎熬的事,但也别把气无端撒在暗卫身上。”
“我说错了吗?这些表面光鲜的贵胄们,私底下的龌蹉谁不知晓?你宁世子看着光风霁月,但从那种烂到根子里去的京城权贵之家成长出来的,又有那个会是真正磊落不凡?”虞立薰忽地扔掉手中玉如意,坐起身冲着宁浣亭冷笑,“我父亲当年在沙场拼死拼活,最后马革裹尸之时,这群京中权贵只会用虚假的表情来表达毫无诚意的哀悼,然后在那狗……”
他说到这里顿了下,及时收了口,但依旧恨恨难平地攥紧身上华丽的女装道:“若非我今日这般模样,说不定早死在他们手里,如今的虞氏恐怕早已绝了后。”
此时的他眼中已无丝毫媚态,有的只是深深的仇恨盘踞在眼底:“十多年前如此,十多年后这群蠹虫依旧在我面前如此恬不知耻!”
他说到这里,手握得紧紧的,能听到手指关节的爆响声。这样的动作与他倾城美人的形象极为不搭,却反而让她更感受到他此刻心中难以压抑的愤恨。
沛芙作为一名暗卫,此时理应选择保持沉默,假装自己不存在。但她还是觉得作为一名忠心为主的暗卫,自己此时此刻应该仗义执言:“妖……郡主,少主家虽然是权贵出身,但宁国公府绝对不会烂到根子里去。况且就算根子里烂了,少主也绝对会长成……”她苦思了下形容词,最后总算挤出来,“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
原本沉浸在愤怒情绪中的虞立薰在她这句出口后,竟“噗嗤”一声被逗乐了:“宁浣亭,这么有趣的小家伙一天到晚闷在角落里,实在是浪费!你这小暗卫还是送t?我算了。”
被自家暗卫比喻为“白莲花”的宁浣亭难得的脸黑了黑,没有搭理他的话,只是沉沉地望着他道:“虞立薰,你方才失态了。如今只是进了一次宫你就这般沉不住气,我觉得需要重新考虑与你的约定。”
似乎这句话点醒了虞立薰,他收起笑沉默了半晌,最后闭目似有些疲倦:“对不住,是我一时触景生情,失态了。”他接下来的时间里再没出声,只是垂着头坐在原处,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也猜不透他的心思。
见他不再提要少主把自己送他,沛芙也暗暗放下心。
马车快驶近将军府的时候,忽然从后头传来呼唤声:“前方可是宁国公府的车马?”
已经回到车顶的沛芙抬头望了眼,发现一顶颇为眼熟的青昵小轿正匆匆向这边赶来,簇拥着轿子的正是之前见过的那群满身奢侈的道姑。想不到她们还会轻功,尤其抬着轿子的那八名道姑速度脚下步子毫不凌乱,却每一步都能跨出数尺,竟然速度不输马车,很快就来到他们的车旁,平稳地放下轿子。
“车中可是宁国公府的宁世子?”为首一名道姑手持拂尘行礼问道,听声音正是方才发出呼唤之人。
宁浣亭掀起车帘从马车上下来,脸上依旧是平日里温和有礼,他向轿子恭敬一礼:“正是,宁浣亭见过长公主千岁。”虞立薰也随之下车,向轿子行礼。
“免礼……”对面的轿帘缓缓升起,露出面蒙白纱的长公主清悟仙姑,她看了会儿宁浣亭,眸色慈悲地轻叹道,“贫道早已不是什么长公主,如今只是西城门外妙月观里的一名普通道姑罢了。”
普通道姑能走到哪儿都随身带着一群移动银票吗?
伏在车顶上的沛芙忍不住撇了撇嘴,想偷偷看眼少主的表情,不料却正巧与为首道姑阴森的视线对个正着,不由吓出了冷汗。长公主身边道姑的功夫竟这么高,一点小小动静都瞒不过她们。
那边轿中的长公主清悟仙姑又出声了,声音和蔼似在回忆着什么:“时光过得着实快,本宫幼时与宁世子在宫中嬉戏的情景尚在眼前,一转眼竟已有多年未曾见过世子了。听说世子将与玉雪郡主成婚,此番婚期可有定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