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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千里流刑多死半。
  这批流放犯大多因节度使独立受株连,一路上互相支撑,终于快到金州。
  所有人无声地望着陈宜。
  陈宜的目光落在角落里蜷缩的身影,小小的身体,窝在爷爷怀里,大大的眼睛澄澈地望向陈宜。
  “钥匙给他们。”陈宜说。
  小女孩一家五口,父母、兄长都在路上病死,只留祖孙二人。
  其他人没有异议。
  “谢谢。”小女孩接过钥匙。
  陈宜望向两人,老人佝偻着背牵着孙女儿的小手,蓝红色毛毯挂在小女孩的身上,空空荡荡。
  真好啊,她还有爷爷。
  陈宜想到自己,五年前目睹父母和伙计们被杀,一个人浑身是血跪在雪地里,救她的人捂住她的嘴,连哭都不许。
  她是怎么回的家,已经不记得。
  “小宜有姑姑,不怕噢。”
  肩膀忽沉,陈宜整个人被姑姑搂进怀里。姑姑一边蹭陈宜的头发,一边摇摇晃晃地哼歌,像哄小孩睡觉。
  轻缓的歌声抚暖她的身子,陈宜放松下来,眼皮子越来越沉。
  楼上的烛火也灭了。
  “少主,”隔着门,燕笳握拳低头,“属下失职。”
  “你失什么职,”李存安关紧窗户,声音听不出情绪,“她不领情就让她冻着,冻死了活该。”
  “以后都别管她。”
  次日辰时,陈宜醒来,发现那条毛呢毯盖在她和姑姑身上。她想要掀开,手指抓到布料边,听见姑姑平稳舒展的呼吸,又松开了。
  奇怪,平日这时候官差已经催他们赶路。
  “吁——”
  马叫声惊醒犯人们。
  陈宜扶姑姑坐起来。
  对面小楼官差鱼贯而出,或抱着被褥,或抬火盆、屏风。四匹棕马全数牵出,驿官正把马车套上,车上的垫子拿出来拍打,好坐得松软。
  “我们等等,让他们先走。”
  押送官跨进马厩,一个个检查昨晚有没有冻死的,确定没有,才到马厩外守着。
  “啧!”泰宁公主慢吞吞下来,瞥见马厩里的犯人,皱眉捂鼻,“真晦气。”
  李存安跟随其后,闻言,目光略过马厩,轻抬下巴。两旁官差立即风风火火跑过去。
  好大一张床单撒开。
  丝绸布料从陈宜面前落下,落下的瞬间,陈宜看见公主踩空台阶,李存安迅速上前托住公主的手,两个人四目相对,情意缱绻。
  她收回目光,希冀没人发现她过份的关注。昏暗里,陈宜僵坐,心脏仿佛被攥紧又松开,一时间脑袋一片空白。
  李存安也曾护在她左右,在一片黑暗中握住她的手,背着她走了一夜。直到回到陈府,陈宜才发现他的侧脸、手臂都是伤痕。
  那时候,他的眼里只有陈宜,就像现在对公主。
  陈宜想起李存安脸色惨白朝自己微笑,看着空空的手心,不禁莞尔。
  还是不一样的。一个在黑夜里,一个在艳阳下。
  她闭上眼。
  没有人要她进入黑暗,是她执意一个人走这条黑黢黢的路,如今快走到头了,又想起路那头被舍弃的人,太贪心了。
  人不可以这么贪心。
  李存安离开了,陈宜也该启程。
  董参自备马匹,驼了四包行李,随身水囊灌满伤寒汤,一路跟随流放队伍。
  又过半月,他们终于到达金州。
  此时的金州城喜气洋洋,百姓皆笑容满面,过路无不谈两句公主和少主的亲事,都道心安。
  董参得知陈宜一家分到西营,便去找客栈落脚。
  分别后,整队人走到中安道末,忽地停下。陈宜还没反应过来,脚上的铁链被解开,身后姑父的链条也被解开。
  官差一脚踢两人出来,压向反方向。
  怎么回事?!陈宜和姑父对望,俱大骇。
  戴罪身不能随意走动,一旦分开再难见面,说得悲观些,姑姑死在那边,她和姑父也无能为力。
  “不行!我们不能分开!”一向胆小的姑姑大叫。
  她来不及思考。丈夫是她半辈子的依靠,侄女儿是兄嫂唯一遗女,都是她身上的肉,割了要命。
  押解官到金州城门,已签名交接,金州官差不认得几人,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鞭子抽在姑姑手臂,灰白布料立即裂开,皮开肉绽,血液浸出一道痕迹。
  “啊!”姑姑疼得头皮发麻,呼喊一声,便摔倒在地。
  表兄扑身护住母亲,背上挨了三四鞭,血水浸透布料。
  陈宜见状,挣扎着要过去,原本拽住她的官差也不啰嗦,啪地一掌,直把陈宜打得摔在地上。
  陈宜脸蛋火辣,耳边呲鸣作响。
  她趴在地上,转头,正见姑父梁芨跪地。
  沙土飞扬,梁芨的膝盖很硬,磕得砰一声好响,治好了陈宜的耳鸣。
  “求大人放过小人妻儿,”梁芨额头点地,上半身几乎扑在地上,“小人精通医术,若有帮得上的可拼命前往。”
  从小到大,陈宜听见姑父自介总是“略通医术”、“尽力相救”,她知道这是姑父自谦,也是怕有个万一,话不能说满。
  梁芨身材不高,却是陈宜心目中最高大的人,是父亲去世后,她最信任、敬重的人。
  她看到姑父绷紧的唇角,充血的眼睛。一个混迹宫廷的太医,跪了半辈子,此刻才真正跪下。
  长街两旁酒肆喧哗、摊贩热闹,都抻着脑袋看向几人,没有人会帮忙。
  陈宜一下子清醒,金州城并不是终点,只是刚刚开始。在这里,他们是砧板上的鱼,人们围在一起看他们,只是茶余饭后看戏,打个赌能卖几块铜板。
  他们做不得主,不算个人。
  她开始后悔,或许该承李存安的情,或许姿态低下去,能换取一点点优待。
  现在怎么办?
  赌一赌。
  掌下的砂砾有点硬。陈宜撑起身体,跪得笔直。
  “我们虽是戴罪之身,承的却是节度使大人的命。你们今天若非要分开我们一家人,我……我和姑父便自绝于此。”
  她深深叩头。
  "陈宜绝无威胁之意,只是节度使大人的活计做不好,也不得活了,不如现在就去死。"
  她和姑父唯一特殊的地方就是李存安提过要照顾他们。她在赌,名册上有所记录,但不会记那么清楚,这些小官差不敢去问上司,更不敢质疑节度使。
  说是自己做不好就得死,那阻碍他们做事的官差又能有什么好果子。
  那官差果然不再说话,目光在陈宜和梁芨身上流转,许久后,重新翻阅名册。
  名册上,陈宜和梁芨确实是流放途中才被改到东营,还点名写了“大夫”和“酿酒”。
  东营紧临军营,其中犯人大多为军营作工。军营现在缺大夫,供酒也紧张,节度使更是有名的好酒。
  他越想越觉得合理。
  陈宜见他眉头皱起又舒展,鞭子收回腰间,心渐渐安定下来。
  "我可以给他们在东营安排个床位,西营活还得干。"官差的态度软和很多,扶起陈宜,手上力气不容拒绝。
  “规矩就是规矩。”他说。
  话说到这位置,陈宜也知道,再无讨价还价的可能。
  等被发现撒谎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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