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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营一面迎突厥,河西军驻扎在此,一面迎硕方庭州,庭州西侧紧临回鹘,硕方最重军力驻扎在西分界线,离这里不过两日行程。
  金庭线,整个西北地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
  陈宜和梁芨被拉到东营军曹跟前录账。
  “去叁号营帐,正空两床。”
  锁链交到军曹手中,两个人就像牲口tຊ一样,被拉着走。
  押送她来的官差跟在后头解释:“还有两个人,在西营做工,也要分到这边。”
  “什么意思?”军曹顿住脚步。
  他们已走到帐篷区,面前的帐篷门口挂着竹牌,上刻一个“叁”字。
  凛冽的风刮起门帘,一股子骚臭味儿涌出,比马厩的味道还冲。
  陈宜不自觉抬手捂住口鼻,瞥见屋里两排通铺,灰扑扑几团姑且叫做棉被,里头松松睡倒两个人,面容灰败,咳嗽声此起彼伏。
  “就是还有两个人,得在东营干活,住西营。”官差弯腰赔笑,挽住军曹胳膊,耳语。
  “哦?”
  不知说了什么,军曹眯起眼上下打量起陈宜和梁芨。
  梁芨拱手,微微弯腰作揖,衣袖挡住下半张脸,陈宜也低头福了福身。一看就是懂规矩的家世。
  “多金贵的人我都见过,进了咱金州东营都得听话。”
  军曹捏住鼻子,放下帐篷门帘,极为嫌弃地挥开空气,背手道:“让你们住这里是有些委屈。”
  看似思索,又问:“怎么不让大人直接打点?”
  陈宜晓得,他是想探探底,自己和节度使到底什么关系?关系有多深?
  “不值当的。”陈宜答。
  她不想牵扯太深。
  “不过是从前喝过我家的酒,觉得好喝。至于我姑父,确是太医世家,做不得假,承蒙节度使看得上这点才能。”
  一听见“太医世家”,军曹眼睛都亮了。
  他稳住心神,重新捏住鼻子,手指捏住门帘一角,掀到一半,梁芨伸手叫停。他的另一只手还遮着口鼻。
  “他们俩盗汗浮肿,裹着棉被还在打摆子,听咳声痰液淤积,看样子还有溏便症状。”
  “是肺痨。”
  肺痨病一传十十传百。
  军曹和官差一听“肺痨”两个字,连连后退。军曹看着自己的手指跺脚,真是恨不得剁了手指。
  在他们的见闻里,得肺痨等同于死。
  “不碍事,”梁芨保持动作,抬起军曹手臂,让他用大臂内侧捂住口鼻,“没那么容易染上,真染上我也有办法。”
  军曹的眼睛瞪得老大,指着梁芨,半天说不出话,只拍打梁芨肩膀说了两次“好”。
  是以,陈宜乘姑父的风,终于住到新帐篷。一个人没有,只给陈宜和姑姑一家住。
  当天夜里东营就走了水。
  河西天干物燥,冬日里又容易走水,只是火星子偏偏只烧叁号营帐,烧得陈宜的心又冷三分。
  姑姑和表兄亥时才被送来,伤口结痂红肿,两个人都发烧,浑身滚烫,还好神智清醒。
  “事到如今只能先把脓血放出,”梁芨咬牙,说着就往帐外走,“我去找当兵的借刀。”
  “姑父,他们不会……”
  陈宜话没说完,梁芨已经钻出帐篷。
  今夜刚刚发生火灾,这些当兵恐怕正嫌弃囚犯晦气麻烦,谁认得你梁太医,一个流放犯而已,吵得心烦,杀了也无妨。
  陈宜越想越觉得姑父在找死,顾不得姑姑和表兄在床上哎哟哟叫,她握拳追出营帐。
  门帘一掀,一道青色身影堵在门口。
  砰一下,陈宜撞在又软又硬的墙上。
  “嘶!”她抬头,看见龇牙咧嘴揉着胸口的燕笳,疑问道:“你来干嘛?”
  她语气不善,对方也算不得亲和。
  “你管我呢?”
  两个人明明才见两次面,因为李存安的关系就斗了两次嘴。
  燕笳推开她,大步走进帐篷,看了一圈才看到床上两个大活人,似惊讶道:“怎么伤得这样重?”
  他的表情过于丰富,以至于陈宜怀疑李存安从戏班子里挑出的他。
  “还好你不在戏台上混饭……”
  燕笳回头,等她下半句。
  “不然看戏的得多难受。”
  前两次斗嘴,燕笳都把她堵得无话可说,今天总算还回来了。陈宜摸摸胸口,好爽快。
  不料,燕笳从袖口抽出一卷纱布和一瓶药,扔在床上。
  “别误会,”他撸起袖子坐到梁直床边,皱眉查伤势,“我今日偶然路过中安道,看到一出母子情深,适逢金疮药买多了,顺手做个人情。”
  话音刚落,他一把撕开梁直粘在背上的布料,刷地带下层血痂。霎时间,鲜血直流。
  梁直反应不及,“啊”得喊出声,转而咬住枕头。
  燕笳眉头紧锁,双手按住伤口边缘,往两边扯。
  梁直的颈部青筋暴起,整个身子抻劲弹起,像离水的鱼,黝黑的皮肤沁满汗珠。
  黄色脓液从伤口边缘溢出。
  陈宜迅速端来水盆,姑父之前打的热水已凉下来,顾不得许多,凉水就毛巾擦去脓液。
  正在此时,门帘被掀开,姑父手拿一把脸大的剪刀,愣住须臾便冲过来,快速接过陈宜的手。
  “蜡烛、热水,快!”
  好一阵忙活,表兄已经晕死过去,梁芨才松口气,擦擦汗。
  深夜囚营,帐篷外风声呼啸,草地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雪,空气里一股冷味儿。
  陈宜送燕笳出来,左右无人,迅速跪地道:“燕公子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还望送佛送到西,再帮小女子一个忙。”
  她仰头,双目殷切。燕笳满嗓嘲讽不得不吞咽下去,问她:“也许是少主命令我来呢?”
  陈宜咬唇,“那就谢谢少主。”
  李存安要救人有一百种办法,而他只会选最别扭的那种,不会这样直白。陈宜知道不是他,故意表现出低姿态,示弱也可以是手段。
  等到陈宜再回帐篷,姑姑已经上好药,一个人睡在一边,另一边姑父抱着表兄,眼神示意她照样子学。被窝冰凉,陈宜钻进去抱紧姑姑,学着姑姑哼起歌谣。
  不知过了多久,姑父突然说话。
  “你今日写的采买条子我看了,”他停顿片刻,语焉不详,“以后不可再行此险招。”
  陈宜在采买酿酒料子的条子中掺杂了几味中药,凝血疏寒,可制金疮药。她打算着偷偷熬药,帮姑姑和表兄撑过这关。
  如果被发现大不了被打被罚,总好过眼睁睁看亲人熬死。
  非要说的话,再来一次,她还敢。
  她不敢这么回应梁芨,黑暗里少女怯生生说了句:“好,都听您的。”
  到什么地方喝什么酒,九酝春是淮南道名酒,原料多产自江南,陈宜要的酒料子不好买,到了次日晌午才凑齐。
  军曹亲自来请陈宜,酿酒还得去隔壁河西军营。
  “张爷,”她学别的囚犯讨好军曹,“回头酒酿成了,我第一个请您喝呀。”
  张爷从眼皮缝里瞅陈宜,满意地点点头,手指一划拉,小吏们就把陈宜的铁链解开,拉开帐篷门帘。
  军曹先进,陈宜紧跟其后。
  两小罐酒曲,四五个簸萝框装满稻谷,不知存了多久都瘪了,香味儿冻跑一半。
  陈宜深吸一口气,肺里都充满了酒香,全身热乎起来。
  她亲力亲为,几个小吏帮着打下手,把稻谷剥出来,倒进大桶,冷水浸泡,隔水多次蒸煮。待大米煮得又软又糯,再捣碎酒曲,多次放入。
  九酝春特用酒曲叫“神曲”,刚刚捣碎就喷香,放进热罐和粮食混合搅拌,顿时酒气醉人。这种酒香并不浓烈,细腻又舒缓,像猫舌舔手,痒痒的,勾人的心。一时惹来好些当兵的来看,帐篷门口人头攒动。
  “这是什么味道?节度使大人特地喊来酿酒的?那咱们能分点不?”
  “不是不是,你听岔了。我听说是因为节度使大人喜欢,少主把人找来的。”
  “哎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有咱的份儿不?”
  人越来越多,原本寒凉的帐篷都热乎起来。
  陈宜摸摸泥土,皱眉抬头,“麻烦大家让让,我家这酒得腊月藏窖,这里的土有点热了。”
  当兵的互相看看,忽地爆笑,七嘴八舌道:“姑娘见笑,咱河西别的不敢说,冷起来冻死人是常事,您要是嫌不够冷,我带您去外边。”
  “您”,陈宜好久没听这称呼,原地蹲着呆了好久。
  耐不住士兵们热情,陈宜被拉出营帐。
  迎面,一队骑兵奔入,流血的流血,昏厥的昏厥,有一个捂着肚子,手心血呼啦几,像是肠子。
  士兵们立刻绷紧神经,全部上前帮忙,或抬人或按住伤口,手法娴熟,分工明确,看来这种事常常发生。
  陈宜抱着酒罐,随手抓住一个小将,指甲恨不得掐进对方肉里,“去东囚营,找我姑父梁芨,他可以救人。”
  小将疑惑看她,不耐烦地甩开,没甩掉。
  “刚刚那个人,”她指着肠子掉出来的士兵被抬进去的帐篷,“他可以救活他。”
  她急切得额头冒汗,对方总算相信,一边爬上马,一边恨恨骂她:“救不活老子砍死你!”
  陈宜瞅见远离的马屁股,冲回去放下酒罐,也融入人流,冲进那只帐篷。
  没有人管她,都在忙活,躺在床上的人没气了,握着他手的战友,掉不出一滴泪,用被子盖住脸,算送上一程。
  陈宜想帮忙,又不知干什么好,前后为难的时候,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陈宜!”
  呜tຊ泱跑动的人流中,她回头,看见熟悉的一张脸,急匆匆朝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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