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参换了身军装,陈宜差点没认出来。
“天呐,我总算找到你了!”
他抓住陈宜的手,没来得及说下去,就被旁边的兵拽住。那个兵嘴唇发抖,满手是血。
“董大夫,你快来看看小江,”他听起来快哭了,还强撑着说话,“他的……他的肠子又流出来了。”
闻言,董参撇开陈宜的手就往里冲。
陈宜大喊:“我去熬药!董参,你撑住!我姑父在来的路上了,马上就到!”
也不知道董参听到没有,说罢,陈宜就跑到炉子边,掀开锅盖一看,是常用的止血药,熬上一大锅,确实方便。
不消半柱香时间,小将终于接来梁芨,梁太医一路小跑,看见陈宜,老远就问:“病人呢?哪个最严重?”
陈宜指向里屋,也大喊:“董参在里头!需要我帮忙吗?”
“换个人熬药。找针,要细要长,还有麻线。”
“好。”
穿梭的士兵听着两人快速对话,一瞬间都停下来,眼睛里燃起希望。陈宜站起来,顿住脚步的士兵反应过来,都来问她:“有什么可以帮忙?”
她用手指比划,“针!这么长,这么细的。”
人群又动起来。
先前的小将接了熬药的活,认认真真地听陈宜指挥。伙房拾掇半天,拆掉衣服拆出两尺麻线,找出五根手指长银针,交给陈宜的时候,还紧紧握住她的手。
火头军胖胖的腮帮子都在颤抖,“妹儿,都靠你们咯。”
陈宜不敢耽搁。
浸满血的纱布团成一团,跟座小山似的。梁芨捏住银针,明火消毒,刺进虎口,再刺进脚踝,渗血的纱布没再渗得更多。
伤者的肠子已经被董参放回去,医书上的缝肚法,他也看过,但不会也不敢做。梁芨一来,他就站到旁边,陈宜拉他,才收回目光,用火搓麻线,另一头交给梁芨。
董参和陈宜两个人一个烧一个捻,也算合作愉快。
待梁芨缝合完伤口,大气不敢喘的两人,终于呼出气,好像刚学会呼吸。
梁芨也起身,活动肩膀。
“二位大夫……”小将弱弱开口,“他这算治好了吗?”
梁芨回头,老实回答:“接下来要看他自己,能不能缓过来就这两天。”
众人松气,小将双手握住梁芨的手,激动得不停说:“谢谢。”
很快,十来只手伸过来抓梁芨。
“大夫,您给我兄弟看看。”
“先给吴将军看。”
“来这边,来这边。”
梁芨人要被扯裂开,忙道:“各位,各位!不要急,我一个个看,都要救的。”
有人看病,也得有人熬药。
董参看陈宜眼色,自觉退到角落,两个人收拾残局,商讨做些止血药粉分发给士兵们,不管什么伤,先撑到大夫来再说。
说干就干。
两人到董参的帐篷里,翻找出所有可用的药材,陈宜力气小,初拣药材后递给董参,董参给放在碗里研磨。
两个人都低着头,手上的动作丝毫没停。
董参跟上交接的节奏,边做边聊天:“刚刚真是吓死我了。没想到捻绳你也这么熟练,你可真厉害!”
“其实我也很久没做了,”陈宜回想起曾经,“三年前对回鹘那场仗,我跟着姑父去打了下手。”
董参眼睛都睁大了,不可置信道:“天呐,那时候你才多大?我更崇拜你了!”
陈宜笑笑。
董参总能找到刁钻的角度肯定别人,又特别陈恳,让被奉承的人不会洋洋得意或者看不起他,反而有种尴尬的羞涩,怪不好意思的。
研钵里的药粉还不算药,得炒制晾晒后才有效果。
陈宜主动盛药粉,正倒呢,门帘掀起,冷风吹进来,卷起一把粉末抖到地上。
陈宜恨恨地瞪过去。
噫?这人看着好眼熟。
男人眉眼弯弯,摘下毡帽,撕掉脸上的疤和假胡子,双手张开,展开怀抱。
“好久不见。”
说着就要抱陈宜。
陈宜认出男人,又震惊又好笑,眉毛挑得老高,不自觉后退半步。察觉她动作的董参倏地起身,挡在陈宜身前,眼神询问陈宜,“要赶出去吗?”
陈宜摇摇头,食指和拇指嫌弃地捏住来人的手,放回原处。
“徐阿郎,你怎么会在这里?”
京城徐氏家大业大,除了各地的自家本铺有二十多家,还在各色行当入商股、分盈利,可谓富可敌国。也因为富可敌国,徐钧安每隔两三日就要进宫请安,实则进贡受训。
“我来做生意呀,”他得意地说,“这回来拓荒,发现河西真是处处有机会,遍地是黄金。”
他随手拣起一朵干瘪的白芨,“比方说这白芨。”
“你们搞到这种成色的白芨恐怕花了不少功夫。我要是把江南的白芨运过来,又或者在这里种植白芨,那可赚大发了。”
白芨可止血消腐,战场常用,军营急需。
金州其实很适合种养白芨,可这些年小仗不断,突厥人还常常来烧杀抢掠,这种药材给突厥抢了得不偿失,干脆就没人种了。
不得不说,徐钧安脑筋转得真快,难怪徐家越来越富。
“还有,”他把花递给陈宜,嬉皮笑脸道,“老远闻到酒香,那味道,我一猜就是你在这!”
他挑眉,眯眼看董参,“京城故人都笑你沦为阶下囚,没成想,您在金州如鱼得水,萧郎美酒作伴啊。”
董参看陈宜,耳廓烧红,不想解释“萧郎”。
陈宜推开董参,也不准备解释。
她太了解徐钧安,绝不会一时兴起和一个囚犯聊家常、叙旧,他们的交情还没那么深。
“你又打什么主意?”她直接问道。
五年前,陈宜就见识过他的厉害。
那时她还不懂规矩,抱着酒在宫门口等了一个时辰。徐钧安从马车跳下来,把着禁军的手,塞进饱饱一个大荷包。
“何统领辛苦啦,一点心意。”
陈宜眼看禁军大手一挥,宫门大开,一架马车早等在门口。
徐家仆从来回,把自己马车的箱子搬到宫车,徐钧安大步走进宫门。陈宜也想跟进去,刚迈出一只脚,欻,两杆长枪挡在面前。
“公子。”陈宜忍不住叫道。
徐钧安一只脚踩上马车,回头打量陈宜,从头到脚,最后定格在怀里的九酝春酒。
他返回宫门,又塞了些银两,陈宜总算得进。
“谢谢公子。”
“别谢。”
陈宜鞠躬到一半,尴尴尬尬被徐钧安扶住。
“食鼎楼是我家的,云水阁、君醉轩也是。”
市井酒肆、风雅酒楼,都是徐家家产。
徐钧安不说废话,折扇直指酒坛,“京城新出私酿‘兰春酿’,月出三斤,价高者得。”
“三七分,”他指指自己再指陈宜,“我七你三。”
谈生意是这样的?
陈宜脑子都卡壳了,呆站半天才磕磕巴巴问他:“不用尝尝?”
“不用,”他伸手,拉陈宜上车,“庐州名窖九酝春,我怎会不认得。”
九酝春初选贡酒,东家夫妻罹于宫难,只留一个二八年纪的女儿,京中都道可惜,本能成为名酒,现下无人传承。酒客舌馋,听闻九酝春香溢千里,入喉丝滑绵延,更是花重金淘买余酿。
“没人相信你能酿九酝春,那就干脆换个名字,待酒客间传言兰春酿不输九酝春,自然打响名声。”
“还有,你既进宫,一定是宫中贵人看中你这酒。”
“你不用告诉我哪位贵人,凡是要求悄悄进贡的,多是不愿意跟平民用一样的东西。换个名字,也保你无虞。”
徐钧安掰手指,一条条跟陈宜分析,直到陈宜下车,他重拍陈宜肩膀,嘱托道:“小心说话,务必毕恭毕敬,我等你出来,一道赚钱。”
“小心说话、毕恭毕敬”,八个大字,让陈宜攀上皇后这根高枝儿,关键时刻救下全家的命。
这份恩情陈宜永远记得。
“说吧,兹要不要命,我都奉陪。”
肩上一沉,面前的人影和五年前重合。
徐钧安笑出八颗大白牙,“老规矩,我七你三。”
听他说话,陈宜的心也轻了许多,周身空气都暖和起来,仿佛回到京城,一切还充满希望。
“我只要二,剩下的麻烦兑成棉被、火炉子,交给他,”她抓住董参的胳膊,介绍道:“河西军军医,董参,董大夫。”
董参还是一句话不讲,光盯着陈宜。
他没听懂,还要徐钧安解释。
“怪我考虑不周,你现在身份不合适拿银子,拿了也没处藏呀。”
徐钧安自来熟,搂住董参,挤眉弄眼道:“给家眷也是一样。”
又把董参闹得面红耳赤。
嘻嘻哈哈之际,门帘起伏,一阵酒香飘入。
屋内三人面面相觑,笑容都僵在脸上。
陈宜第一个冲出去,董参和徐钧安紧随其后,但见一抹红色身影、一地瓦罐碎片、一滩白米粒。
泰宁公主昂头挺胸,红色狐裘衣角飞扬。嬷嬷在旁叫嚣:“老身倒要看看,谁敢tຊ动我们公主?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军营也不例外!”
“军营重地,请公主自重。”
小将距离公主三步远,双手握拳,恭敬地哄人走。刚刚经历过一次小冲突,死里逃生的士兵们,纷纷瞪着主仆二人,无声抗议。
河西地界,政、人、军都归河西节度使管,皇帝最怕、最恨的就是节度使管辖下的人目无皇权。
泰宁嫁过来,就为了监视河西军动向。
如有必要,先发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