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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匡氏醒后,自是和薛兰信相拥在一起嚎啕大哭了一场,好不容易才让薛兰信止住她的哭声。
  “嬷嬷!嬷嬷……您别哭了,您才好些的身子,若是哭嚎着又伤了气力,反倒不值当!”
  匡氏不管不问,一面揪着被单、一面揪着自己稀疏花白的头发,哭得不能自已。
  薛兰信心疼自己的乳母,也知道乳母这一生的际遇实在是上天的不公,不知如何安慰她,略劝了两句后,也不敢再说什么了。
  好半晌,匡氏才渐渐停住。
  她仍是拉扯着薛兰信的衣袖,一再追问薛兰信可否将自己葬回幽州故土。
  薛兰信自然是连声答应的:“这样的小事,嬷嬷,您就别担心了。您的身后事,兰儿一定千般万般都顺您的心意,给您操持得好好的。如今您身子还算健朗,眼看着至少还有二三十年的辰光呢,如何早早就提起这些伤心事了!”
  但她的安慰丝毫入不了匡氏的耳朵。匡氏仍是兀自说道:“幽州……城东的仙和坊,我家原本就住在那个坊里,拂樱——还有杨家的拂樱……我们从前都极要好的。你要把我葬回城东,若是能在仙和坊边上给我立个坟,死了还能去故土里睡一睡,兰儿啊,我的兰儿,我来生也要谢谢你的恩情!”
  兰信连连点头答应了,“嬷嬷的心愿,兰儿都能做到,嬷嬷,您放心吧!”
  然,她心底突然闪过一丝动摇的怀疑。
  现今州郡城郭内里的住宅,大多都是分成了一片又一片的坊市,坊市之内酒楼茶肆书馆应有尽有,规模颇大。
  自从被赵夫人救出来后,薛兰信有那么几年的时间里是跟随赵夫人在幽州的。幽州城东的仙和坊,薛兰信自然熟知。
  因为赵夫人曾经对她说过,她已故的母亲杨夫人曾经就住在仙和坊里,后来杨家女嫁给了赵偃赵将军,赵将军也花钱在仙和坊里置了宅子住。赵夫人幼年的时光,自然也都是在仙和坊里度过的。
  坊中有一棵大樱树,亭亭如盖,似乎已有七百十年的寿命,每每到了春日里,落英缤纷、美不胜收。她还记得赵夫人的母亲闺名便唤“拂樱”,拂樱之名就是由此得来,杨夫人留给女儿一块刻了自己名字的玉佩,薛兰信也是见过的。
  赵夫人和梁侯婚后不久,梁侯掷千金同那老樱树的主人买下此树,亲自移植到了杨夫人和赵将军合葬的墓前,当时在幽州还传为了一段佳话。
  古有东床快婿的典故,后来幽州也有众口相传的“千金买树”的故事,幽州百姓人人羡慕赵偃将军生了好女儿,得了个枭雄女婿。
  ——不过自龙徽元年赵夫人身故之后,只怕幽州再也没人把这故事当成好话传了。
  *
  薛兰信反握着匡氏的手,低声问道:“嬷嬷,您说的拂樱……杨拂樱,可是后来嫁给了赵将军的女子?”
  匡氏这下听进了薛兰信的话,还略微沉思了会后答道:“是啊,我们从前极要好的。拂樱……拂樱……我以为拂樱的女儿做了皇后呢,谁知道那孩子的命数,比我还差上几分。可怜早早失了父母,年纪轻轻嫁了人,怎么梁二公子才刚登基,她便去了!”
  乳母从前竟然还认得赵夫人的母亲?
  薛兰信心下大惊。
  她从前根本不知道匡氏竟然是幽州人,她以为同她一样,匡妈妈也是土生土长的兖州人呢。
  谁知道她竟然还有这样的一段过往。
  可是她后来为什么又来到了兖州?
  若是如乳母所说,她曾经同赵夫人的母亲交好,那为什么她后来走投无路、沦落到了沿街行乞的地步数年,她都没想过去找赵夫人?
  她若能说出和杨夫人的这点交情,不论如何,赵夫人都会善待她,给她晚年养老之处的。即便一路上没有盘缠,只怕她随便找个驿站的杂役,告诉别人说她是幽州侯赵夫人家里的故旧,那些杂役们都不敢轻视了她,肯定会给她备齐盘缠,送她去幽州侯军中的。
  她为什么不去?
  又或者说……她为什么不敢去?是怕见了什么人么?
  兰信的眸中慢慢浮现一层怀疑、深思的神色,握在匡氏手上的力道也不由自主地加重了些。
  而经历了方才的那一番哭嚎撒泼,匡氏的神思,也渐渐从她刚入宫喝下郭太后人参汤的那一天转醒了过来。
  她猛地掀开被子,趁着薛兰信想事情的时候甩开了她的手,然后便一下蹿出了被窝,直直朝着殿内的柱子上撞去,一副一心求死的样子。
  也亏得薛兰信身手还算敏捷,反应过来之后很快就将匡氏拉了回来。
  “嬷嬷!你这是做什么!”
  匡氏不停地以头创地:“她都知道我活着了,我必然活不成!与其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还害了你,不如我死了干净!我早早死了,你在这儿也不必受人家的算计!兰儿,我不能拖累了你!”
  薛兰信被她气得浑身焦躁了起来:“嬷嬷!”
  只怕这次还是没彻底清醒过来,一如过去,她短暂睁眼之后便只知寻死觅活,然后又是一觉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薛兰信心下失望,正欲寻婢子来再将匡氏抬回床上,恍惚间一瞥,却见匡氏仰躺在地上,眼中流露出了一种极为复杂的悲凉神色。
  那种眼神,不是一个疯子可以表达出来的情愫。
  匡氏的确是清醒的。
  薛兰信回眸,蹲下身同乳母直视:“是郭太后是不是?嬷嬷,您是说,郭太后要害您?”
  匡氏绝望地闭了闭眼,并没有反驳。
  兰信心头大惊,面上却仍保持着平静:“嬷嬷,求求您告诉女儿,郭太后为什么一定要您死?您告诉女儿好不好?”
  乳母彻底阖上了眼睛,只是默默地流出浑浊的泪水,没再说话,也不搭理薛兰信。
  静默了许久,薛兰信彻底失望了。
  然而就在她即将离开这里时,躺在地上的匡氏口中说出了一句极轻的话:
  “好多年前,我在幽州喂养过一个胡女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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