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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胜莉一惊,冷汗直流。此刻临近午夜,她原本估摸着白东莱和白明义都已经睡了,才敢直接上门拿户口本——拿,不是偷,这户口本本来也是她的。
  她强自镇定把户口本紧紧握在手中,背在身后,然后去开屋内的灯。
  灯光打开,光线瞬间充斥整个房间。白明义连眼睛也不眨一下,声音扎扎实实地落在地上,“我问你在干什么?”
  白胜莉下意识地想说没什么,又觉得不应该,她的动机明明就没有见不得人的错处,于是朗声道,“我来拿户口本。”
  白明义面色铁青,“你还知道要拿户口本?你知不知道这户口本上的户主,写的是谁的名字?”
  户主当然是白明义。白胜莉心里腹诽,什么叫户主?就因为在户主页写了你的名字,就意味着你在法律层面是一家之主了?这一家的人想做什么,还非得你同意了才能做?
  白胜莉死死盯着父亲,道“写了谁的名字又怎么样,本来这上面也有我的名字,我怎么不能拿?”
  白明义气极,伸手就要去夺:“千防万防,家贼难防!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个不孝东西!胳膊肘子向外拐,现在还偷到家里来了!”
  白胜莉一个闪躲,没让白明义拿到:“你凭什么这么说我?我叫你一声爸爸,可是你看,你是怎么对我的?先是让白东莱住进家里来,又找我拿钱,现在还对陈青一家人说,一口价二十八万八!你这不是要彩礼,你这是卖女儿啊!你到底还要坑我到什么地步!”
  白明义没有抢到户口本,一个趔趄跌坐在地上,捶胸顿足道:“什么叫坑你?你出去读了十年书,怎么把脑子读坏了?从古至今,男婚女嫁不都是这个流程吗?我养了你这么大,难道他们连这点礼都不该给?你不领情,还这样对我,迟早要遭报应!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是不会幸福的!”
  什么没有父母祝福的婚姻,白胜莉心想,明明在彩礼这件事之前,你对陈青根本就没有意见。
  她还是不死心,问道:“你这么一心想要那二十八万八,到底要做什么呢?”
  白明义大声道:“你管我要做什么!我爱拿钱做什么是我的自由,给你花了那么多钱上大学,你一点没想着家里,现在还盘算着彩礼钱?你给我听好了,这家里的所有事,不是你想说了算就说了算!
  钱、户口本,还有其他的一切,我可以给,你不能要!”
  白胜莉愣在原地,原来如此。她一下明白了。
  她站在门口,月光从窗边透进来,静静地,笼了她一身:“你知道吗?其实我不需要户口本也可以去登记的,只是要多等十五天。我就是想看看,你是不是真的,就见不得我好——
  现在看来,不言自明。”
  白明义突然发了狠,冲上来把户口本从白胜莉手中抢过,一张一张,在她的面前,撕成碎片,“你不是不需要吗?好啊,好啊!我告诉你,没有我,就没有你,你这样对我,我偏不让你好过!”
  白胜莉看着满地的纸屑,一瞬间有些恍惚。上次这样清楚地看清他的真心,还是将近十年前。
  她怎么能忘记呢?白明义一直都是这样,把面子和权威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尽管那权威的范围只在这栋三室一厅的房子里。但在这个屋檐下,只要有人敢挑战他,他就会不惜一切代价,维护他的自尊。
  她没有要捡的意思,也没有理会白明义,只是打开门,往外走去。门在她身后应声关上,
  “你要出了这个门,就别再回来!”
  白胜莉走到电梯间,想了想,还是回过头,走到门口。对着已经关上的门,默默道:
  “爸,你曾经真心实意地对我好过,你把我养大,供我读完了大学。我也知道在你心中,有比我更重要的事情,比我重要的多,重要到你愿意拿我的人生当儿戏。不过我还是要谢谢你,”
  她仰起头,说得很坚决:
  “——是你让我知道,父爱,原来可以是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
  深圳的婚姻登记中心隔壁就是婚检诊所,两人秉承着“来都来了”的精神,一前一后走进了医院大门。
  毕竟,在国内做一次体检比在美国可便宜多了,还没有体检刺客突然跳出来给你一刀。
  检查结果出来,白胜莉低血压、低血糖、高血脂,三个指标里没有一个正常的。她暗暗松一口气,过去九年里,六年读书、三年工作,三千多个日夜里有一半的时间都在熬夜,四分之一的时间用来通宵,三分之二的时间用来殚精竭虑,这个结果已经很不错了。
  她上大学的时候,对学校里的体育特长生嗤之以鼻。这也自然,她当年为了申请,独辟蹊径练花样滑冰,十四岁赶在发育关前练成了阿克塞尔两周跳,考过了步法表演节目和自由滑八级。虽然很快就因为个子长高失去了竞争力,但好歹是拿到了一个国家二级运动员证。但这还远远不够。
  这个成绩,别说爬藤,申全美前三十的大学都费劲。她又考了一个潜水证,再加上数不清的竞赛、演出、课外活动和近乎完美的标化成绩,才进了这所大学的门。可体育生呢,这群人光靠一个体育成绩,就能和她平起平坐。而且在毕业后还能迅速被各大target company瓜分,不是金融就是计算机,总包不比她埋头苦读差。
  老实说,要说不服气根本不可能。
  可是工作后才发现,对于资本和老板来说,什么才华和奇思妙想,都没有一个如钢铁般强硬的身体重要。能加班,能不眠不休的加班,才是最大的竞争力。老白男上司挑员工如同古人赶集买马,先看牙口,再看性价比。身为女性,先减一分,不管面上diversity recruit说得多好听,发到手里实tຊ打实的工资,才是公司真正的心声。
  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陈青能进公司,大概是因为便宜,那她白胜莉能进公司,大概是因为便宜得过了头。
  正想着,思绪被大夫的一句话打断。
  “有要孩子的计划吗?”
  她还没来得及发言,陈青先紧张起来:“是有什么问题吗?”
  医生摇摇头,左边一指:“这个,是多囊卵巢综合症,”右边一指,“这个,是精子质量低下。”换句话说,医生清了清嗓子,“在我们这,你们俩算天聋配地哑。”
  医生继续说,如果要治疗,最好是早做干预,得打针。白胜莉立刻跳起来说,“我不要打针。”医生看看陈青,陈青没反应,于是说,“等你们想好了再来,这年头不生孩子的夫妇也多得很。”
  医生又说:“女生这个身体条件,如果目前没有生育计划,建议冻卵,也是为日后考虑了。”
  出了门,二人一时无话。白胜莉先开了口,“我们说好了的。”
  陈青道:“我知道,我这不什么都还没说吗?”
  白胜莉在心里默道,你要是真的支持,刚才在诊室就不会装死了。
  过了一会,他又开口道:“医生说的冻卵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白胜莉翻了个白眼,“你这还叫什么都没说?”
  陈青坐进驾驶座,一只手扣上安全带,一边打方向盘一边看着后视镜,不看她:“不说了,不说了。”
  她不应声,靠在车窗玻璃上。静静地。她看到三五辆外卖骑手停了电动车在医院门外,其中一位穿着黄色马甲的,手提了一袋鸭血粉丝汤,晃荡着跑到门口,刚才那个医生守在门口,两手接过满得几乎要洒出的鸭血。面上有几分愠怒。
  白胜莉突然想起来,当年那个医生,和现在这个医生,容貌上略有些相像。鼻下都有颗痣。鼻下痣,按徐永红的面相书来看,分明破财生灾,一点不是大吉之兆。
  白胜莉怕打针,是从15岁开始的。
  11年全面放开二胎后,白胜莉陪徐永红去过一次辅助生殖医院。
  那时候她还在念高中,话少,戴一只黑框深度眼镜,徐永红许诺她大学申请下来就去做近视手术。头发剪成三八分刘海的齐耳短发,好打理。少女绒毛还未褪去的脸上泛着油光,鼻头上常年冒着一个红痘痘,消了又冒,冒了又消,永不复止。
  事前的诊断已经做过,这次主要是过来取卵。医生过来,给她们讲了一下检查结果和术前注意事项,白胜莉那时还没转码,妥妥文科生一枚,听得是云里雾里。倒是徐永红听得专注,不时点点头。等医生说完,她叮嘱了女儿几句,便拿出卡叫她去付款。
  白胜莉走到前台,发现付款处前已经大排长龙,几乎都是和徐永红年龄相差无几的男女,这队排得前不见头后不见尾,她被簇拥着一步挪一步,后面的人还在源源不断涌上来。
  在生育这条路上,她还没看到开头,眼前的众人却已接近穷途末路。
  她足足等了半个小时,才办完手续。回到诊室,还是比徐永红预想的早了一步。徐永红本来想把女儿支开,好教她不要撞见施术过程。但这医生却说,医院有明文规定,得等拿到收费单据才能施术。
  她看见医生戴上蓝色橡胶手套,手持一根粗长的银针,足有她小臂长短,顶端处寒光一闪,锋芒毕露。徐永红面色祥和,闭上眼睛,白胜莉的眼睛却睁得溜圆,看着那根针扑哧一声破开皮肤,缓缓没入腹部。
  她隔着一道冰蓝色帘子,整颗心都揪起,不由得抓紧校裤,指甲深深嵌入大腿,可却自己却还毫无知觉。
  徐永红始终一声不吭,直到医生说:“抽取完毕。”收了器具,她从腹腔内发出一声嘤咛,卸下劲来。手术告一段落,她和徐永红坐在休息室的长椅上恢复。
  徐永红的脸上一丝血气也没有,看得人心惊肉跳。
  白胜莉只感觉有万千蚂蚁在心上爬:“不打针不行吗?”
  徐永红把头转过去,好像回忆起来都会痛几分,“你少操心,读好书就行了。”
  她不语,刚才的画面还在脑海里震颤。更重要的是,她不知道为什么做试管明明是白明义的决定,他却不愿意拨冗前来陪母亲取卵。
  徐永红又说:“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白胜莉面上答应,心里却想:“如果结婚是这样的话,那我一辈子不要结婚。”
  为了安慰她,徐永红补充了一句:“晚上吃什么?”
  白胜莉说:“猪肝吧,一会我去买,给你补血。”
  徐永红惨淡的脸上抹过一丝笑容,道:“还是我女儿懂事。”
  打促排针、取卵、试管培养、移植的日子,轮回了整整两年。直到白胜莉十八岁,被折腾得更年期提早到来的徐永红,才终于在医生的劝告下放弃了试管婴儿。
  那个医生虽然长得凶神恶煞,但在诊疗的最后,还是交给徐永红一份医疗报告,让她不要因为这件事情,过多责怪自己。
  白胜莉家吃饭一般有两种规律,白明义不张口,一家子吃饭都得小心谨慎,说多了,被他一句恶狠狠的“食不语”打回来,胃都要连带着消化不良半天。有时候白明义突然想起了什么话题,全家就又非得陪他说到尽兴不可。
  那段日子里,白明义十天有八天不开口。饭桌上死一样沉寂。有时候徐永红和白明义一人拿一个手机放在面前,一个看剧一个打麻将,倒也平静无波。
  可是白明义一旦开口,就是一石激起千层浪:“钱嘛水一样花出去,肚子嘛一点反应都没有。”
  徐永红听得气急起来,好像取卵针在身体留下的伤口,也会随着这样的羞辱重新痛起来:“做人要讲道理的好不好,你要不要看看医生说的是什么?”
  那封报告放在桌子上,白明义不用看都知道里面写得是什么。但出于面子,他没有拆开,而是把报告抢过来,撕得粉碎:
  “这种庸医出的报告你也信!我要告他们!他妈的,生不出儿子的女人,和残次品有什么区别!”
  当时年仅十七岁的白胜莉,没有说话,只是用尽自己所有的力气,两手一举,掀翻了桌子。
  白明义也不客气,反手给了她一巴掌,徐永红冲上来拎起白明义的衣领打回去,三人在一片狼藉里打成一团。白胜莉和徐永红二打一,将将和白明义打个平手。白胜莉的发圈被拉下来,披头散发像个鸡窝。校服领子也被扯松,脸上沾着西红柿炒蛋的红色酱汁,她随手一抹,对白明义道:“再让我看到你说我妈一句,我——”
  但是她能做什么呢?她的大学学费还要指着白明义和徐永红一起交啊。
  于是话音未落,她又挨了一耳光。她受着,没再说话,想着总有一天她要离开这里,带着徐永红一起走,永远不再回来。
  可从那以后,白明义再没提起试管的事,出于某种难言之隐,他把整件事掩盖了起来,然后和徐永红一起,在奖学金的基础上付完了白胜莉四年的大学学费。
  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子嗣,以后有且只会有白胜莉一个。
  这样的事实让他感到痛苦。
  一家三口长达十年的冷淡、疏离和隐痛,就此拉开序幕。
  白明义一句“残次品”,让白胜莉和徐永红记了十年。在白明义这句话之前,白胜莉一直非常努力,希望自己的成绩宽慰父母追二胎失败的事实。但在这句话之后,白胜莉一下子明白了,无论她怎么努力,这辈子,在白明义心中,她永远是次品,是第二位——
  排在那个不存在的兄弟之后。
  白胜莉觉得,陈青可能永远无法理解,这个世界上除了像他妈妈那样“成功”完成生育指标的人,还有那些没有能够完成所谓指标的人。可是社会的压力和偏见,并不会因为时间流逝而完全消失。
  他的到来是一个幸运的休止符,把余仙喜从漫长的生育折磨中解放出来。但对于徐永红来说,这种折磨只是从外化的物理型变成了内化的精神型,即使停经后,也一直没有结束。
  不知道为什么,徐永红对白明义一直保留着一种愧疚,尽管失败的原因并不仅在于她。
  在白胜莉出生的时候,“生男生女一样好”的标语已经遍布大街小巷,但当白胜莉自己也到生育年龄的时候,隐藏了多年的重男思潮,又经由三胎政策还魂了,甚至,比以前还要猛烈。
  其实她内心喜欢小孩,某一刻也出现过想要生育的冲动。但是一想到自己的母亲曾经受到过的那种生育压力,和一旦结婚,就无法百分百掌握自己身体主动权的事,就暗自下定了决心,不要成为像妈妈一样的人。
  和陈青这样的家庭结婚,受到压力是一定tຊ的事,所以她和陈青做了口头约定,但只有口头协定是远远不够的。
  拿到婚检报告,在正式签字之前,还有一件事必须要做。
  她看着陈青把车往滨海大道方向开,说,“陈青,你还记得我拜托你的事情吗?”陈青明显一怔,“记——记得。”
  白胜莉松了一口气,接着道:“早上蒋律师给我打电话,她那边材料都拟好了。一会我们开车往南头那边转一下,把婚前协议签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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