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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更天,潭州大街的叫卖声已拨开蒙蒙晨雾。拉货黄牛驻足江畔,舔舐水车滚动时洒落下来的清水,又不时为早点摊子传来的香味吸引,脖上的铃铛随着头脑摇晃发出清凌凌的响声,随而被主人训斥几声,踏上春来时节的第一批赶集之路。
  潜蛟街边一处早点摊前,满载农货的牛马不住走过。柳思月清婉的眸光越过摊前木桌,凝望眼前一片安宁祥和的烟火气息。
  “我在京中尝闻,剑南四时好风光里头,当属春日潭城最盛,我们这回算是赶上好时候了。”陶沉呷一口清甜的醴酒叹道,“潭州虽不比义城威严,不比广陵温婉,却独有一番安乐自在。牛马布野,外户不闭,实在难得。”
  裴卿微微一笑,“这一切得益于潭州所处之地,得天独厚。杨江支流众多,潭州主城内便有云、盐、洋、潭四支流经。四水绕邑,形成天然屏障,再加上地势多变,潭州城自西向东,风貌皆有不同,资源亦是丰厚,仿若世外桃源。百姓衣食住行皆有所依,生活自然和乐。”
  柳思月秋眸微转,一丝玉石般透亮的莹彩从眼底绽开,“我见潭州城格局,大体是仿京都所建,但义城里坊严格规整,状若棋盘,讲究天圆地方,而潭州城内东西两市无需围绕皇城,坊市结合,不设防墙,贸易自如,又不失区划有序,单凭昨晚入城时见到的夜市就比义城还要热闹。”
  “前任刺史解官前有意疏通坊市规格,我便顺着他的打算逐渐取缔了坊市之间的高墙。此地民风至纯,对坊市相合之举颇为支持,才有了你们如今看到的景象。”裴卿眸底闪过一抹快光,凝起一抹敬佩向柳思月递来,“月娘对这坊市布局见解颇深,比起三年前是越发精进了。”
  柳思月低眉一笑,面颊上显出一丝浅浅梨涡,“裴刺史过奖,我不过是从义城出发前,请陶大哥给我做过功课。”
  “我有心授业,也得有人愿意学道。”陶沉说着瞥了一眼醉心美食的陶欢,轻笑一声,“比如这功课对欢欢来说,做也是白做。”
  陶欢抬起一双圆眼,长睫眨巴两下,冲陶沉撇起小嘴道:“我又不去御史台当差!月姐姐愿意听你说这些,我可不愿意,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美美睡上一觉。”
  柳思月忍俊不禁,温婉的笑意舒缓而松弛。这样明媚绚烂,反倒刺痛裴卿的双目,恍然之际,几丝失落已悄然凝结在他眼底。
  街边卖花妇人的几声吆喝将柳思月的视线吸引过去,她微微偏头:“昨晚大家抛上船的锦花甚是好看,我去买几朵来,养在房里也好。”
  语罢,柳思月起身走到街对面与花贩交谈起来,青绿色的纱裙随风微摆。她玉手执花,细细挑选,黛眉随妇人话音挑落,樱唇不时凝笑。明日初上,暖白色的华光照在她晶莹白皙的肌肤上,好似谪仙落尘,眉目如画,楚楚动人。
  酒杯落桌的响声倏地将裴卿从渺远的凝神中唤醒,将眸光收回眼前,向陶沉启声:“子期,月娘她……近况如何?”
  陶沉自斟一杯,低声道:“左中丞之位空置,陛下将推事院事宜暂交我打理。思月在推事院适应得很好,时常得陛下夸赞,台中官员亦对她颇为尊重。我所能告诉你的,tຊ只有御史台的这些差事,至于其余的,你若想知道,何不自己去问她呢?”
  “说来惭愧,那时还没来得及对她好我便离京三年,如今相见,倒叫她跟我生疏了不少。”
  “潜之,思月在推事院把你桌上的书看了一遍又一遍,你去看一看,哪有官员离京三年,桌面还一尘不染的?”
  “就是说,月姐姐昨天在陈府一听到你名字就坐不住了,你管这叫生疏啊?”陶欢双手托腮嘟囔起来,指尖随思绪轻点面颊,“裴大哥你太不了解女儿家在爱恋中的心思了,我看月姐姐她只是不好意思罢了。”
  陶沉眸光往陶欢处望来,满腹狐疑问:“你又没经历过男女之情,怎么这么了解?”
  “我不了解男女之情,但我了解月姐姐呀。”陶欢把手一摊,眉眼间尽是得意。
  陶沉无可奈何地把头别开,向裴卿意味深长一望:“我在潭州有位故人,多年不见,如今正好是登门拜访的良机。旧情难拾,也最易拾,此言与君共勉。”
  陶沉语罢起身,顺势敲了敲陶欢的脑袋,“看你话这么多,应该是吃饱了,随我一起去吧。”
  “你半道去见故人,这潭州要务怎么交……”陶欢话说一半忽然意识到什么,长睫扑闪两下,将剩下半句话咽了回去,“交给月姐姐也是一样的。”
  陶家兄妹作别离去,裴卿一人端坐桌前,抿一口醴酒,一丝香甜顷刻淌入舌根。他抬眼,幽深的眸光轻柔地落在那袭曼妙的青绿身影上,薄唇微微勾起一抹浅笑。
  “娘子您这样天仙般的样貌,簪哪一支都是好看的。”贩花的老媪见眼前人踌躇不定,笑吟吟向她道。
  柳思月眸光在两手间的花枝上几度回旋,难以决断之际却听耳畔响起一道温柔低沉的嗓音:“夫人,我瞧着天色不大好,再磨蹭下去,怕是要落雨了。”
  她闻声望向一旁,裴卿不知何时已候在她身侧,温润的笑容旋即映入眼帘,叫她心扉悄然一颤。
  老媪望了望面前俊俏的男子,笑道:“这位郎君来得正是时候,你家夫人为难坏了,郎君快为她择一支相衬的吧!”
  柳思月眸光微闪,面上笼上几丝淡淡的羞红,樱唇轻声:“这花不是用来簪的。我见你公务繁杂,这锦花香气怡神,若是买几支回去养在你房里,可解疲乏。”
  一缕柔情染上裴卿眉梢,他眸光垂落柳思月手执的锦花,轻轻捻起其中一支簪上她鬓发,柔声道:“春日微雨芳草欣,锦花羞映美人面。这锦花,还是更衬美人。”
  丁香色的锦花仿若停落乌发的紫玉蝶,随柳思月低眉莞尔时轻轻一颤。她羞着在摊前放下几个铜板,向老媪笑道:“大娘,我两支都要了。”
  柳思月说罢朝早点摊处望了望,“陶大哥和欢欢呢?”
  “子期他们去拜访一位故人了,晚些回来。这阵子州府的事务催得紧,恐要让你在府上闲憩一天。等明日州府休沐,我带你上街好好视察一番,如何?”
  裴卿说着向前迈步走去,柳思月亦随着他沿街踱步。
  陶家兄妹打的主意她自然知晓,只是她一见裴卿便迷迷瞪瞪,他们若是指望自己办公,可彻底指望错了。
  “那就……有劳裴大人。”
  柳思月心虚的声音越来越低,手背却忽然触到一抹温热,小手顷刻便被裴卿拢入掌心。她脚步随他步子一顿,瞧着他倏地凑近自己,微挑剑眉问:“月娘,这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你还叫我裴大人么?”
  柳思月微微一怔,耳根红得像一团盘踞的火。半晌,她鼻尖轻贴上手中的花瓣,将满面羞红埋入其间,娇声一唤:“裴郎……”
  一袭劲风卷过长街,刹那间天落雨丝,二人十指相扣,乘雨而归。裴卿和柳思月跑入刺史府,衣衫发丝皆为雨水所湿,双手仍旧紧扣缠绕。
  裴枫跑上前来,目光凝在二人相缠的手间,略一愣神,惊喜之余向裴卿轻声道:“大人,有位自称潭州司马的大人在此恭候多时了。”
  裴枫话音刚落,一道懒懒的嗓音便从大堂传来。柳思月循声望去,见一个赭色长袍的男子恣意倚坐堂前,右手漫不经心地在桌面一下下地扣着,“刺史大人,可让下官好等。”
  裴卿松开柳思月的手,上前两步,“安陵大人素来是刺史府稀客,平日主簿怎么都寻不见你,不知今日前来有何贵干?”
  安陵钧狭长的眼微微眯起,精明的脸上划过一丝嘲讽,“下官虽不比刺史大人来自京中,高官显赫,但在这潭州还是颇为熟络,知晓如何当差,如何办事,不必事事向主簿报备。今日前来叨扰,为的是瀛川疏浚一事。工部视察之日近在眼前,疏浚工程不巧碰上些麻烦,须得请刺史大人拨款,再调度些人手来。”
  裴卿眸底泛起一丝冷意,“本官记得,瀛川疏浚工程最初预算是三十万两,但这两年来前前后后拨款已不下四十万。若此番确实事出有因,还安陵大人事无巨细上报韩主簿,待这其中银两去向分明了,本官自会批允。”
  “裴大人——”安陵钧不耐烦地合上眼,慢悠悠地将手在桌面轻敲两下,“究竟要下官说多少次,大人才明白,这潭州和义城不同,义城那套腐朽的规矩在此处得放一放!”
  安陵钧闭目之际,忽有一道轻柔的嗓音传入耳内,婉转的声线却带着十足凉意:“据灵周官律所载,京都司职以六部为命,地方官吏敬听刺史之令,凡户籍、土地、税收之事皆应报知主簿,以告刺史。请这位大人睁开眼睛看看清楚,潭州虽远离义城,却并非王法所不及之处,也请大人谨记自己身为人臣,须得尽力辅佐裴刺史才是。”
  安陵钧睁眼一瞧,这才注意到立在飞檐下容姿艳绝的女子。
  柳思月面色严肃而凝重,移步上前道:“律令如是所言,本官只说一次,这位大人最好记下了。”
  安陵钧轻蔑的神色在柳思月身上扫动几番,视线落在她湿透的衣衫上,目光里的轻蔑随即浮起一丝下流之色,“这么娇俏的小娘子,怎么嘴里尽说些胡话。”
  安陵钧说着向柳思月靠近几步,下一瞬竟被一道盛满怒意的劲力按在墙上,而后便听裴卿冷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安陵钧,你这双眼睛还要不要了?”
  “要要要!刺史大人恕罪!”安陵钧吃痛大喊起来,几番求饶方才被猛地松开,脑袋便直直往墙上撞了一下。
  裴卿解下外衣披在柳思月的透薄的纱裙之上,顺势将她横抱起来。他向安陵钧投去阴冷的眸光,语气中亦是寒意涔涔:“我敬你谙熟潭州事宜,当值还算用心,就给你几分薄面,让你自己滚出刺史府。下回若还敢调戏我夫人,我便让你吃不了兜着走!安陵钧,你应该知道我在京中做的是什么差事,嗯?”
  裴卿曾任左台御史中丞的消息虽未对外声张,安陵钧却也是从前任刺史那里听过的,知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他如今是京外官员,可那御史台是什么地方,安陵钧心里一清二楚,哪怕只是曾经司职,也是万万得罪不起的,更何况裴卿保不准还会再回去。
  安陵钧一番思忖下来已是惊慌万分,不敢多言。裴卿面上的愠意旋即被几抹忧思取代,旋即将怀中人儿抱入内堂。
  如帘雨珠自檐廊缓缓点坠,仿佛无声的情意,肆意倾泻。裴卿将柳思月轻柔怀抱着,片刻不停歇,辗转檐廊将她抱进厢房。方一止步,他眸光依依,垂落怀中。
  柳思月环着自己的脖子,雨水浸润的薄纱之下隐隐勾出柔嫩光滑的肌肤,少女身姿不知何时竟已出落得这般曼妙窈窕,纤柔袅娜的腰肢正被他轻轻握在手中。
  柳思月一双羞怯的秋眸里眼波缱绻,声音且轻且细:“裴郎,能放我下来了吗……”
  裴卿动作轻柔地将柳思月的身子放落在地,见她眼角水色迷蒙,娇羞地将外衣往胸前轻扯两下遮住肌肤。她双手拘谨地覆着,怯生生问:“你怎么连连喘气啊,是不是我太重了?”
  裴卿微微一怔,气息紊乱,低声应她“没有,你很轻……”
  柳思月卷起袖角轻抚上裴卿的脸,“你别哄我了,看你,出这么多汗。”
  袖间淡香萦绕身侧,几丝刺痒悄然划过裴卿心头。他猛地抓住柳思月的手腕,喉结上下一滚道:“我……去让他们准备热水,免得你受风寒。”
  语罢,裴卿旋即走出厢房,将房门合上。房内的柳思月坐在桌前,瞥见铜镜中的自己时眸光微动,玉手顺着青丝轻轻抚上发髻,摘下鬓边的锦花,将含露的花苞贴在胸口,莞尔浅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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