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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卷 锦花羞映美人面】
  三月和煦,宝马香车从阴州府的青砖城门下穿过,驶入熙攘的龙吟街,街边众人不禁驻足遥望,脸上显露出好奇的异彩。路人间窃窃私语,道是京都的高官来此巡查。
  素衣垂发的稚童手中一面摇着拨浪鼓,一面发出雀跃惊呼:“好气派啊!”
  桃木马车轿帘半卷,一双水灵的眸子便从中探了出来,打量着阴州街景。少女长睫扑闪道:“剑南风光和义城果然不同,青州、曜州、阴州尚且如此消人,那最负盛名的潭州究竟会是何种天地?”
  “我们拜会过阴州刺史便乘船去潭州,在此之前,你先把你的嘴给闭上。”陶沉一手托着萧明娥下达御史台的文书看向眼前的黄衣少女,“你若还这样嚷嚷个不停,下回绝对不带你出来了。”
  少女闻言小嘴一瘪,忙拉起陶沉的衣袖哀求道:“我的好哥哥,自从你成亲后,我就只能成日闷在舅舅家,快把我给无聊坏了!看在我这段时间还算老实的份上,多带我出来玩玩嘛,我保证不给你添堵!”
  陶沉看她一眼,满脸写着不信。此番萧明娥派御史台前来剑南道按巡,并非小可,她这个妹妹素来没个正形,实在叫人放心不下。陶欢见状把眼珠滴溜一转,目光投向了一旁水红色纱裙的女子,俏皮地补了句:“也不给月姐姐添堵!”
  马车猛地颠簸起来,随而在路边停下。车内三人方一定神,帘外便传来裴枫担忧的问候:“夫人,陶大人,陶小姐,实在对不住!小人路过裴府一时激动,没注意路上有块石头,惊着诸位了!”
  一只素白纤柔的玉手揭起车帘,柳思月轻柔的目光从车内探望出来。春风拂面,细长如柳的远山眉之下,一双秋眸依依多情,凝着裴府紧闭的大门微微出神。
  “只可惜大人不在阴州……”
  裴枫叹惋之声点醒柳思月,她收回眷恋的眸光,低声道:“快去刺史府上吧,莫让陈大人久等。”
  裴枫闻声上车,未注意到身后大门轻启,一蓝一青两道人影缓缓走出。马鞭一挥,车辙便辘辘远去。
  几缕和风拂动裴府门前轻柔低垂的绿绦,裴卿迈身出府。柳枝婆娑,在他朴素的青衣上映上一片浮动的树荫。
  “好了,你既有约在身,便赶紧去吧。”姜沅英轻笑着抚了抚裴卿的肩,“下次回家,我们再叙。”
  裴卿向姜沅英躬身一揖,“潜之别过大嫂。”
  他跨上柳树下的红马,策马而去。临近刺史府时,瞧见门口乌泱泱围了一大群人,门前的路已水泄不通。刺史陈和远笑声朗朗,迎上门口一架高大的镶金桃木马车。
  裴卿下马牵绳,沿着河畔绿柳缓缓踱步。几丝柳叶新吐绿芽,迎风招展,不时拂过他的衣袖。顷刻间,一道颀长而熟悉的身影从车内探出来。
  陶沉着一袭墨蓝色长袍,踏步下车,他回身向车内的人递过手去,握住她的小手轻轻一牵,那车内的黄衣少女便随之探出身。
  陈和远向二人躬身揖礼:“这位一定就是御史台的陶中丞吧,中丞大人大驾寒舍,陈某有失远迎,还请大人见谅!”
  陶沉微微一笑,“陈大人不必多礼,此乃陶某小妹,随陶某一道出来游历。”
  陶欢顺势向陈和远行了个礼,“陶欢见过陈大人。”
  “陶小姐好。”陈和远回礼一拜,又将目光转向陶沉,“京中谕令上说,御史台此番派了两位大人前来巡查,敢问另一位现在何处?”
  一缕和风忽起,拂起香车雁角上挂着朱红璎珞的金铃,脆响清鸣。车内的女子玉手轻拨车帘,一袭水红色的裙摆便映入众人眼帘,亦映入裴卿眼帘。
  耳畔忽然响起一道稚嫩的嗓音,将裴卿的视线引开。只见一个约莫十岁的女孩快步冲到他面前,抱着红马的脑袋兴奋地把脸贴上去,“裴大哥,京都突然来了两个大官,我爹爹眼下忙得很,派我来接待你和小红马,惊不惊喜?”
  一抹温和的笑意在裴卿唇角缓缓勾起,“陈大小姐亲自迎接,裴某荣幸之至。”
  陈鸢把脸埋在小红马暗红色的鬃毛里,用鼻尖蹭了蹭它。
  “我们从后门进去!”
  陈鸢心满意足地从裴卿手里接过缰绳,领他绕过人群,向后院走去。
  刺史府门前,那水红色的身影缓步下车,引起众人一阵惊叹。
  眼前的女子不过十八九,樱裙清浅,身姿袅娜,衣襟缀着一排小巧精致的珍珠,珠光生晕,映照广袖之下的宝仙花纹,于风起风落间闪着华贵的银泽。女子莲步轻移,翩跹上前,更叫人看清她绝丽的容色。
  小巧的惊鸿髻上簪以两排翠玉笺,金丝排钗,承珠载玉。细腻如瓷的玉面薄施粉黛,温婉的小山眉眉色如烟,眉间一点朱色的海棠花钿与眼角斜红甚是相衬,胭脂飘香,端庄典雅。
  “在下台院侍御史柳思月,见过陈大人。”
  陈和远微微一怔,“谕令中提及的柳大人……竟然是位姑娘?”
  浮云舒展,丝丝缕缕从陈府后院的青空缓缓飘过,甘洌的清泉从石井中汩汩上冒。裴卿从井中打上一桶凉丝丝的泉水,悉心浇入眼前一亩栽满花苗的小田。
  陈鸢一手拨弄起盛着水珠的花苗叹道:“爹爹也真是的,怎么说裴大哥你也是潭州刺史,他还总把你当小孩子似的使唤,自己却和客人聊得热火朝天……”
  “陈世叔与我父亲是至交,我小时候多亏了他照料,帮衬着些也是应该的。”
  裴卿说着刮了刮陈鸢的鼻尖:“小鸢,虽然这些京都来的大官规矩是多了些,不过还得仰仗他们,你今晚才有一桌好菜。晚宴上可要管好自己的嘴,别生事,知道吗?”
  “知道了,我嘴巴笨,不像你和爹爹那么会说话,我只管吃就好了。”陈鸢说着忽而一笑,“裴大哥,你长得这样好看,又聪明,小鸢长大以后嫁给你好不好?”
  “你还小,说什么嫁不嫁的。”
  “我长得很快的!再过个四五年就能嫁人了,你说好不好?”
  裴卿唇角噙起一丝温柔的笑意,舀水侍弄花苗之余应她:“你来的不巧,哥哥我已经有妻室了。”
  “唉,那就没办法了……”陈鸢双手托腮,懒洋洋地歪着头看他,“裴大哥,我怎么从没见过你娘子啊?长的什么样,好看吗?”
  几缕和风般的柔情在裴卿眼底缓缓漾开,他一字一句启声:“我娘子……是天底下顶俊俏的姑娘。”
  刺史府内堂,陈和远将阴州近况向陶沉和柳思月一一禀报后,替二人斟上茶水笑道:“阴州府从前虽没有大利可图,却也安乐畅快,马马虎虎,幸得杨江运河开凿,商贸往来便利,近几年是愈发富饶,这一切都要感谢陛下圣恩。”
  柳思月樱唇轻启:“阴州是块风水宝地,能有今日光景,离不开陈刺史善知善谋。”
  屏风后头忽然有个小小的身影不安分地攒动着,陈和远见状忙道:“这是小女陈鸢,年纪小,淘气了些,二位大人见谅。”
  语罢,陈和远便高声一喊:“小鸢,快来见过陶大人和柳大人!”
  陈鸢从屏风后探出头,怯生生跑上前向陶沉作揖行礼,“小女陈鸢,见过陶大人。”
  陈鸢畏怯的目光在柳思月和陶欢之间几度回旋,支吾起来:“两位姐姐……你们谁是柳大人啊?”
  陈和远一把将陈鸢拉到身后,向柳思月赔笑道:“柳大人恕罪,小鸢她不懂事。毕竟整个灵周,像柳大人这般体恤百姓、在朝为官的奇女子着实少见。莫说小孩子了,就是下官方才也一时没缓过神来。”
  柳思月眉眼一弯,勾起一抹清婉的笑意:“无妨,你们若实在不习惯称呼我柳大人,唤我一声中丞tຊ夫人也可。”
  陈和远一愣,“恕下官眼拙,竟未看出二位大人是夫妻。”
  这回轮到陶欢噗嗤一声笑出来,“陈大人,您真该庆幸,这话没被我在义城的真嫂嫂听去!我家大哥乃御史台右中丞,月姐姐的夫君,是原左中丞,现任潭州刺史。”
  陈和远汗颜之际,轮到陈鸢诧异至极,睁着大大的眼睛惊呼一声:“嚯!刚才裴大哥说的,天底下顶俊俏的娘子就是姐姐你啊!”
  柳思月的笑意顷刻间凝滞,扶在座椅上的玉指微微蜷起,似是极力压抑内心的期待,轻声向陈鸢开口:“小鸢,你方才说谁?”
  陈鸢笃定地重复一遍:“潭州刺史裴卿,裴大哥啊!人就在后院,被我爹爹使……”
  陈鸢话未出口,便被陈和远眼疾手快捂住小嘴。
  柳思月黛眉微蹙,起身往小院方向望去,留下一句轻飘飘的“失陪”便跑开了。
  水红的裙裾一步一摇,柳思月匆匆的步伐转过檐廊,炽热焦急的眸光终是在一株丝绦凌风的绿柳之下望见那袭再谙熟不过的身影。
  三年相隔,三年别离,栖月居一千多个寂寥日子的朝思暮想里,每一瞬,都刻满了他的模样。
  裴卿于井水中洗净手掌的泥垢,水面映照头顶几枝多情飘摇的柳影。他眼底泛起丝丝动容,从花圃中起身,扬一抹惬意的浅笑仰望满树绿枝。
  “裴中丞,别来无恙……”
  裴卿微微一怔,自他司职潭州,早已无人如此称呼他。戴罪之身,受此尊称,显然不合时宜。犹在狐疑之际,一袭轻软的身躯倏然贴上他的后背,纤细素白的玉臂紧紧环住他的腰。
  他眸间霎时笼上一片错愕神色,拒绝的话还未出口,满腹疑虑便被一声埋在他背后呜咽低吟的“裴郎”匆匆剪断。
  背后的啜泣声萦萦入耳,泪水不觉浸透他青衫。寸寸温热唤起往昔谙熟,每一滴打在身上的热泪都如同深切的思念决堤,剥开相思厚重的茧衣,坠入他心怀。重逢的欢喜滋味还未尝上几分,便搀入疼惜的酸涩。
  他低敛眉目,深邃的眸光凝着环于腰间的柔荑,将大手温柔覆上,贪念摩挲。身后淡淡的胭脂香飘入风中,与摇曳的柳枝交织缠绵。
  轻柔的宽慰悄然抚上柳思月的心尖,抹去相离的酸楚,她这才意识到失态,松开双臂向后退了半步。
  裴卿回身望她,深邃的眼眸波澜迭起,难以平复。虽未启一言,却知言不尽思。他脉脉含情凝望着她,抬起手贴上她梨花带雨的娇靥。温润的手背于她面颊上摩挲几回,擦去眼角闪烁的泪雾,指尖留下一点胭脂香红。
  一行人踏上檐廊,遥遥望见这满院缱绻。陈鸢踮了踮脚尖向瞧得仔细些,却被陈和远捂住眼睛,窘迫道:“小孩子家家的,看不得看不得……”
  几丝思量划过陶沉眼底,他向陈和远勾起一抹笑意:“看来我们今日要辜负陈刺史精心准备的晚席,先行去潭州了。”
  一艘官船披星戴月,沿着浩淼杨江赶往潭州,踏着烟波蒙蒙的江面驶入繁华热闹的潭州城。入城之时已将近亥时,而城内依旧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客船从高大的定波桥下划过,粼粼水波在桥底投上闪烁不定的清光,随着船只驶过桥身逐渐消失,桥上两条石龙相视对望,作为江面神灵镇守这一方水土。不远处的亭台楼阁销金掠影,笙歌曼舞,于江面洒下一片辉煌霓虹。
  岸边商女的歌咏之音乘着水面飘来船头,几个奏乐的男子酒意阑珊,其中一人一见水上官船,即刻踏上青石,踉跄两步靠近水边,取下幞头上的锦花悠悠抛向船只。
  恣意坐在船头的裴卿一勾唇角,双手接住抛来的花枝。
  “刺史大人今日好兴致!何不上来与我们同乐?!”
  “不了!今日有贵客造访!”裴卿向岸边的男子高声笑应,“多谢仁兄赠花!”
  这一声呼喊引得岸边的人驻足观望,争相跑来岸边探看这位只闻其名、年轻有为的刺史大人。一时间,花枝如雨向官船抛来,锦花花香溢满船只,载着城中欢声笑语,一路随行。
  陶沉摩挲着指尖几片锦花花瓣,饶有兴致地看向裴卿:“朝中人人都道裴中丞得罪陛下,含恨被贬,哪知道你这潭州刺史当得比谁都快活。”
  裴卿抿一口小桌上的茶水,挑起剑眉道:“潭州民风淳朴,官民之间不甚拘谨,你们在这住上几日便会有更深切的感受。”
  “陛下此番遣我和思月来剑南道,并未嘱咐回程时间,此前我们已去过其他三州,故而要在裴刺史府上叨扰一段时日了。”
  “既然两位大人赏脸莅临潭州,下官岂敢怠慢,必然好生招待。”裴卿话音里的戏谑在眸光转落陶欢身上之时收敛起来,“这位姑娘看着有些面善,敢问是?”
  陶欢微微一笑,向裴卿拱手揖礼:“裴大哥好,小女陶欢,随大哥出来游历。早前我们在大哥婚礼上有过一面之缘,并未见面搭话。陶欢常听闻裴大哥名头,期盼一见。裴大哥仪表堂堂,比我大哥还俊俏,难怪月姐姐日日念着你!”
  陶沉敲了敲陶欢的脑袋,嗔怪道:“欢欢,你太夸张了……”
  陶家兄妹的斗嘴声不合时宜地响起,静坐一旁的柳思月却感到裴卿灼热的目光向自己这边递来。她微微颔首,低垂秋眸,几丝羞赧便藏入两腮朱色胭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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