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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距离那两小块碑不远的地方。
  季庭柯摆正了头灯的位置,让光线直射与自己目光所平行的方向。
  往前继续走,是巨大、被震落得掉了半截儿的“猴车”。
  “猴车”——因乘坐的位置只有一竖杆、一墩儿,人坐在上面、扶着杆,就像一只上吊的猴而得名。
  它也有个专业名、又叫:矿山架空乘人索道。
  这是一种用于斜井开拓的地下,借助钢丝绳、驱动轮、托绳轮、压绳轮等配置,输出动力、带动驱动轮和钢丝绳运行,从而输送矿工、提高工作效率的装置。
  即便是在科技并不发达的二十年前,每一链猴车,出厂时都设有 PLC 可编程序自动化控制系统。
  通俗点来讲,即:当矿下发生紧急事故时,猴车会跳转自动停车保护。
  只有消除故障后,系统才会解除闭锁和重新启动运行。
  眼前的猴车,就永远地停留在了二十年前、事故发生的那一刻。
  它再没有过机会,重新启动后再次运行。
  季庭柯努力忽略过眼下的每一寸狼藉。
  大概是受到环境影响,他越来越燥、越来越热,呼吸也越来越重。
  窒息感、躁郁的态度越发地明显。
  男人顺着猴车微向下倾斜的轨道走,鞋不断陷进碎煤堆里。
  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将近半个钟。
  翻越过煤渣、废弃铜铁垒成的高墙后:是罗列了无数被损坏设备的综采工作面。是二十年前没有收回的设施、采煤一线的作业市场。
  也是当年,事故发生的第一现场——坍塌的矿壁积了厚厚一层、斜向下逼近四十五度的天花板。
  像乌龟的壳,阴沉、压抑地拢在头顶。
  同时,这里也是季庭柯三天前下钼矿、到此折返的终点站。
  只是那时,深长的甬道里,只有他一人的呼吸、以及水滴声。不像现在。
  还有一声,比他音色更粗、更低沉的喘息。
  两方头灯沉默、默契地对视,在黑暗中搭建了一束光亮的桥。
  它照亮矿下的每一寸灰,照亮季庭柯这二十年来、煎熬过的每一段路。
  以及,季淮山无处遁形、满得快要溢出来的罪孽。
  季淮山,是真的老了。
  二十年来,季庭柯第一次冒出这么荒唐的想法。
  对方的头发在矿灯下泛出了银器的质地。
  他浑浊的眼睛直视着对面。审视着对面强硬、逼过来的光。
  季淮山受不住强光,他闭了闭眼。
  他用右手食指的指腹揉了揉眼尾,像一只假惺惺、虚伪作态的老狐狸。
  而后,发出一声:
  “你来了啊。”
  季庭柯再走一步、离对方更近。
  中年男人半个手掌插在兜里,他掖出包“和天下”,在季庭柯的逼视下、叼了一根在嘴里。
  他翻遍了每一个口袋,微微睁着眼、流出一分惊诧:
  “咝——没带火。”
  分明知道,地下不能起明火。又是半开玩笑,手掌摊向季庭柯:
  “借个火。”
  对方摊开的手心里,掌纹杂乱、只有一个“斗”。
  季淮山注意到季庭柯的目光。他收回了手,在矿灯帽下、自个儿照了照:他戴的还是最老款的矿灯帽,里面嵌着白炽灯泡的那种。旧得像是从某个犄角旮旯翻出来,重新安了个灯泡进去一样。
  他说:“过去老人们都说,一斗穷二斗富,三斗四斗买豆腐。”
  季淮山呸了口痰,连同那根咬着的烟一起唾回地上:
  “那时候,所有人都说我不是享福的命。
  年轻的时候,我不信命。
  现在,我信了。”
  季淮山眯着眼,摸了摸锁骨后方、第一肋上方的位置——那里,是肺的顶端。
  季庭柯慢慢地笑了一下,问他:“到哪一步了?”
  “骨转移、打了地舒单抗,奥施康定已经吃到了七片。”
  中年男人仰着头,他露出脆弱的动脉血管,薄薄一层皮下、愈发兴奋地颤动。
  “怎么说,我瞒得如何?
  你、连同你那个躲得远远的妈,一个都没发现。”
  在距离对方仅一步之遥的时候,季庭柯伸手掐上了他的脖子。
  温热的血液流动,急促的呼吸。
  季庭柯声音都在抖。
  他说:“你早该到这一步了。”
  “你这二十年的命,本就是偷来的。”
  季淮山握住了季庭柯的手腕。
  他没有阻止他,只是恶狠狠地加大力道、死死地掐住。
  他的声音就在季庭柯耳边,像一声阴毒的诅咒。
  “偷谁的命?仲赟甄?”
  听到这个名字,季庭柯的瞳仁猛地一缩。
  很快、转瞬即逝,但还是被季淮山捕捉到了。
  中年男人的音色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一样,发出“嗬、嗬”的气音。
  他面不改色地看了季庭柯一眼: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真相的?”*
  早些年间,煤矿由国家把控,并不允许私人开挖。
  季淮山和仲赟甄,都曾经是上一辈等煤车散落、捡煤球的部分人之一。
  用一句话囊括二者之间的渊源,可以形容为:不打不相识。
  他们在一条道上捡过煤,为同一只煤球动过手。
  而后,又在某个寒冷的冬日,互相谦让过一堆煤渣。
  再后来,国家允许私人承包搞煤。仲赟甄抓住了风口,季淮山则赶趟儿、拆迁了老屋——他没要房,把钱尽数投入到了仲赟甄的矿场。
  那时的高峰期,一晚产出的煤、最高可达 20 万左右。
  可惜,两个都是半吊子。不懂法、又不怕事。
  季淮山永远记得当时:矿区忙得正火热,县里的领导下厂房,亲自驳回了矿上“环评”办理的申请。
  对方给出的理由是——矿区的选址,离居民区实在是太近了。
  然而,季淮山知道,这始终是个无解的难题。
  矿区紧依着他们所需要开采的钼矿。重新选址,意味着已安全的设备、租赁的厂房都需要重头再来。
  没有人有足够的时间、资本去耗。
  于是,在季淮山的诱说下、仲赟甄主动拍板,敲定了“夜里偷着动工”的规矩。
  再后来,由于未批先建、未落实环评非法取水。终于在未来的某一天,诱发了钼矿渗水。
  那天夜里,负责采煤、掘进岩石巷的工人,全部埋在了地下。
  那一年,“精诚矿业”所需要背负的罪名,早就不止一桩。
  与通常的矿难不同。
  仲赟甄、季淮山的所作所为是迕逆了上级指示,是明知故犯——分明没有通过环评,非要私自开挖在先。
  矿下渗水、害死人命在后。
  这样的罪名,太大了。
  请来的半吊子律师都说:要坐牢哋。
  当年,仲赟甄想过要去自首。
  季淮山始终不同意。甚至于、为了阻止仲赟甄,他想出损招:走公账上、取了一大笔钱。
  季淮山私下与多位遇害工人家属联系,想用钱、搪塞了之。
  只可惜,最后还是东窗事发、兄弟反目。
  他们之间爆发了剧烈的争执。
  哄闹间,季淮山失手、将仲赟甄从天台上推了下去。是…失手吗?
  往后,季淮山多次回想起来,记忆一次比一次模糊。
  在回忆里,他有时是失手犯错;有时,又是早有预谋、谋财害命。
  一切发生的太快了。他常常错觉:仲赟甄,死的真是时候。
  季淮山从未为此后悔过。他甚至、无比地庆幸。
  那一天,报纸上是这样印的:精诚矿业董事仲赟甄,引咎自杀、跳楼身亡。
  仲赟甄死了。他甚至留下一封“遗书”,带走了所有的罪名、以及后世的骂名。
  而季淮山,作为“没有直接管理、干涉日常安全生产经营管理工作”的控股股东,只是承担了当年事故损失、补偿以及调整经营管理思路的责任。
  “当年、甚至于现在,还流行一种手段,叫‘黑吃黑’。”
  季淮山周旋着抬眼,他努力挤出一声口哨。
  “听说过吗?”
  “矿下有人里应外合、故意让地下出事,经营权再批给有实力的集团、低价收购出了事的矿。”
  “只可惜,当年往后数、国家后面越抓越严,出现了‘三同时’制度。”最早的环境管理制度他平淡地说:
  “即便有人要低价收购精诚,同样面临的也是:要么搬迁、要么转停产逐步退出。”
  “不然在你八岁那年。这钼矿的采矿权——本该是拍卖了的。”他笑:
  “这儿可是钼矿,多少人争着、抢着要。自古以来,钼矿与金矿相伴相生。这地下,有黄金呐!”**季庭柯听到了自己手心里 “嘎巴、嘎巴” 的动静。
  季淮山的面上已经沉成深印绛紫色,他还在不知死活地激他:
  “当年,你的父亲死之后。是我接手了他的老婆、孩子。是我养你长大——姓仲的,当初只养了你七年。养了你二十年的人,是我。”
  季淮山阴狠,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季庭柯:
  “你跟谁姓,就是谁的种。”
  空气越来越薄了,季庭柯被闷出了满头的汗。
  他笑了一声,极具讽刺地、声音也压到最低:他说:“别演了。”
  “你养着我,是怕自己当年的所作所为、背地里落人口实。”
  “你怕担心我知道、发现了什么。多年来,才心不甘、情不愿地一直养了我在身边。”
  季庭柯轻飘飘地、略带苦涩地摇了摇头。
  “盛泰爆炸之后,所有人都以为我被保、是因为你顾念父子情谊在背后花钱打点。
  只有你自己知道——你真正怕的,是我的身世被捅出去。你怕有人会顺着我往二十年前追查,摸清你当年的罪行、你的所作所为。”
  季庭柯紧紧咬着牙关,有些急躁地反问,尾音略微上扬了几分:
  “你知道,你错在哪儿吗?”
  男人死死地盯着对方的眼睛,直到自己的眼睛也尝到了酸涩的味道。
  他说:“这么多年,你都藏得很好——唯一做错的,就是二十年前、在天台上,没有将七岁的我一起推下去。”
  季淮山顶着目眦欲裂的神情,他微微怔了一秒。
  随即反应过来,手心渗满了汗。
  “二十年前,你在…”
  在那个嘶吼缠斗、以其中一人死亡奠定结局的天台之上。
  季庭柯轻轻动了动手指,点着对方跳动、一瞬绷紧的颈总动脉:
  “你猜,这两年、我为什么独独跟汪工走得近?”
  “他是谁的儿子。汪家人手上,又握了、关于你的什么证据?”
  季淮山面色已经有些发绀紫,呈现破败的灰。
  他距离季庭柯很近、几乎能一口咬下对方的耳朵。
  在季庭柯话尾落地的一刻,中年男人努力地呼出、憋在口中的一口气。
  一口污浊的气。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
  “那是我错了。”
  “是我忘了,斩草还得除根。”
  季淮山稳着嗓音,声音低到不可闻的地步:
  “现在补救,还来得及吗?”
  季庭柯还没有来得及反应。
  他眼前一花:对方曲起腿、往上抬,猛踹了自己一脚。
  季庭柯吃痛,手里的力道都跟着松了一瞬、季淮山借机挣脱——中年男人往后倒退了一步,头也卯着劲往后仰。
  季淮山戴着沉重矿工安全帽的脑袋蓄了力般冲刺、猛撞,直到狠狠怼上季庭柯的。
  季庭柯一只手,紧紧攒着矿灯帽。他察觉到一阵头晕目眩,在耳鸣斥满整个耳道之际,还有:
  “咔嚓”,细微的一声。
  稳过一阵后,季庭柯看到:季淮山头上、那顶矿工帽上内嵌着的白炽灯泡,以及最外层脆弱的透明罩子,清晰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那条缝隙正在无声地扩大。
  逐渐分裂为两条、三条。
  再扩大到老式的白炽灯泡上。
  最后,玻璃迸裂满地,露出焦黑的细细钨丝。
  季淮山的面上,诡异地扬起近乎解脱的笑。
  在这几乎要了命的关头,季庭柯想起幼年下井时,父亲念叨的——地下的规矩:倘若矿灯在井下熄灭或损坏,绝不允许在井下打开电池盒盖,绝不允许在井下拧开、敲打灯头。
  当年的小庭柯微微偏过脑袋:
  “如果打开,会怎么样呢?”
  那时,仲赟甄走在前头、他手里捏着的铅酸矿灯晃来晃去,露出平静的半张侧脸。
  对方用哄小孩子的声音演示:
  “会——砰地一下,烧个干净。”
  小孩子有自己的理解范围。
  会下意识地美化灾难、创伤,将幼年时听过的预示,解读、想象成动画片中出现过的:一朵漂亮的蘑菇云。
  但季庭柯如今二十七岁了。
  他知道什么是瓦斯煤尘爆炸。
  他能分辨出,空气中有颤动的迹象,发出“咝、咝”的氧气流动声。愈来愈近。越来越明显。
  它快要到他脸上了。
  季庭柯平静地、闭紧了双眼。
  像是为了等待这一刻,他碾转了近二十年。
  与之相反地,季淮山睁着眼、有些嘶哑地在他耳边。他叫他睁眼。
  “快爆炸了,你不怕死吗?”
  季庭柯不为所动。
  他倒是略微动两下唇,季淮山狐疑地凑上去、卡了一下脖子。
  “…什么。”
  季庭柯刺了对方一眼:“我说,一个小时了。”
  他抬头,比““咝、咝”的氧气流动声更响的,是来自头顶、上方轰鸣的岩石层崩塌声。
  他仿佛看到,在地面上方:罗敷如何给钻机加注混合燃油,她调整熄火开关和阻风门、拉动启动绳——她还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明明不该出事儿的,那么多人命,一个轻飘飘地“补救”就可以弥补吗他这里是在懊悔当年斩草没除根,让季庭柯活到了现在。补救是指:现在杀了季庭柯好好看好好看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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