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因透水事故而涌入的泥浆,如今还悬在岩壁上。
由于上方岩顶的颤,它们跟着、拼了命地抖动。其中一颗,溅入到季淮山的嘴里。
他狠狠地啐了一声。
作为自己最后归宿的选址,季淮山对于死亡的全部想象,不是靠吃可待因熬过肺转移、不是依靠吸氧维系血糖数值,也不是服用止疼药、直挺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抛开病理,眼下、咄咄逼人的是季庭柯。是他伙同汪工,挖了二十年前的证据、逼着自己去死。
他们三更要他死,季淮山五更、就能给阎王送去份大礼——季淮山知道,只要自己拉着季庭柯、在钼矿下引燃瓦斯。
仲家唯一的根,会断在自己手里。他会和季庭柯同归与尽:瓦斯爆炸迸发的一瞬,高温、高压、冲击波释放出的有毒气体,会席卷距离钼矿最近的煤一中家属院。
季淮山谋略、计划的时候,恨不得生啖了那群人的血肉:谁让他们背叛他。
谁让他们,二十年前害得自己走投无路。二十年后又毁了他的厂子,逼得他、再次成为亡命徒。
不过,此刻、当下,头顶传来岩石崩塌声,一下扰乱了他的计划。
季庭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他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冒顶吗?”
季淮山当然听说过。
“冒顶事故”。他上一次听到这个词,还是在二十年前:这一词,指的是矿井开采过程中,上部矿岩层塌落的现象。在所有煤矿事故中占到 60%以上,是一直以来、最主要的煤矿事故之一。
当年事故,所谓“透水”、本就是“冒顶”的征兆。
二十年前,矿场上负责勘探的工人检测到这块煤渣地的上方:对方计算“孔隙体积”与“岩石总体积”的比值,使用小块的岩屑测定孔隙度估出——在他们头顶上方,约莫一千三百尺处、正是一大片危险的空隙。
于是,当年的煤矿作业,主动避开了用钻机探水、探瓦斯、卸放压力孔这一步。
“一旦下钻机,下面的岩石层就塌了。”
勘探的工人顶着满脸的煤灰,神情肃穆:
“这地方,不能动钻机。”
因了这个缘故。二十年前、勘探工人所标记的取样点,直到如今还残留在地面。没人敢动。
像一块深深烙印的疮疤,始终坚守。等待着有朝一日、有人来完成属于它的使命。
这一处煤渣地,二十年前历经过底板突水事故——取水不当、采煤操作破坏了煤层底板岩,地下水沿着因采动破坏形成的导水管道涌入采场。
那一年,光是排出低洼巷道的积水、搜救被困人员,就用了将近一周的时间。
当年事故而坍塌的部分机器、侧壁,延伸、倾倒过来。阴差阳错地、恰好垒成了一堵可支撑上方岩石层的墙。
不幸中的万幸,没有波及到最上层的危险空隙。
但倘若,再用钻机、对准当年的取样点,再钻一次呢?
季淮山抬头,他望着离自己头顶越来越近的岩层,晃得几乎站不住。
岩层还在颤,声音已经近到耳边。
他终于意识到,季庭柯做了什么。
男人骂了一句:“疯子。”
“你下了钻机。煤层一瘫压、我们俩还是一个都活不了。”
“你这样,叫多此一举。”
季庭柯猛呼了口气,时间几乎是数着秒过:
“我知道。”他当然知道。
他在黑漆漆的地下,望向南边——他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那里,南边、是郝响等一众人所在的煤一中家属院。
夏季,西山大多数时候、刮的都是南风。
倘若真让季淮山点燃瓦斯,风会承载他那份恶毒的诅咒,匆匆往南飘。
或许再等个二十年,又是一轮逃脱不开的命运玩笑。
季庭柯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他于心不忍。
他咬破了舌尖,逼着自己清醒了几分、数了三下:一。二。三。
三秒之后,一块岩石砸下来,砸烂了季淮山的头盔。
那一点蓄势待发的火星子,“啪”地一下被灰扑没了。而这,只是先遣兵——而后,成片的岩石层崩塌,整个矿道摇摇欲坠。
季庭柯抬眼,他错觉、仿佛看到了一眼天空的颜色。他吸了口气:那顺着坍塌的岩层,滚进来的空气。
也只是一瞬,黑暗吞蚀了一切。
连同他、连同季淮山。*
在这之前,罗敷从没用过钻机。
她只摸索到,如何将一节带有钻杆短接的接头连接钻杆与钻头,用液压卡盘夹紧,回转器正转,推进钻头,并使其钻入岩石。
她只知道,那钻头并没有动作多久:地,突然裂了。
上一句,其实是更形象的表述。
平实来说,是那一小块地、往下陷了一块儿,坍塌的趋势隐隐扩大。
罗敷察觉到,自己的身子都跟着往前一倾——而后,先前被她砸晕过去的汪工不知道什么时候醒了。
他从角落里跳起来,拼命地挥舞双手、向罗敷的方向冲:她看见对方整张脸因为急切而涨得通红。
罗敷听见他嘶吼。
“跑!”
罗敷像是意识到什么,猛地转头,不可置信地盯着身边的庞然大物——那酿成大祸的钻机。
季庭柯嘱咐,要她、一定怼着那方采样点工作的钻机。
也就在一个小时前。男人骗她:利用钻机,在取样点上打通、让地下的空气更开阔,以达到防止瓦斯聚集、处理积存瓦斯的目的。
他说,这样能救人性命。
但他没告诉她,岩石层下那一团巨大、渗水的空隙。他没告诉她:她救的,从来都不是他的命。
他也没告诉她:这么做,会害死他。
罗敷抬起自己的手,她盯着自己凌乱的掌纹、夹杂了灰土、几粒石子。
她那只操作了钻机的右手微微抖着。
她像是不认识自己的手。汪工让她跑。她如果跑了。
那在地下的季庭柯呢,他怎么办?
罗敷僵在了原处。
在失去意识前,她看到、是汪工卯着力气冲了上来。
对方的小臂紧紧夹着她的脖子,狠狠地把她贯在了地上,拖离了那块濒临崩塌的地表。
“走!”**罗敷错觉,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梦里,她还是那个被台里领导们戏谑、称为“刺头”的罗记者。
命运的齿轮在某一天,在她收到一封莫名其妙的邮件起、忽然开始剧烈地抖动。
再后来,她被上级为难、借口调任到新媒体部。
地方电视台里有自己的鄙视链,新闻部最牛、文艺部次之,然后是专题部、社教部。最后,才轮到新媒体部。
她年轻气盛。她拍下一封辞职信,是对职场小人、一记狠狠地掌掴。
她孤身来到西山。身边带着的、只有相伴了自己多年的相机。
在这里,在西山。
她遇到了一个满口谎话的男人。
他不像匹诺曹。
他说谎话的时候不会长长鼻子,只会一次又一次地、让她对他的兴趣更浓厚一分。
他撒谎的样子、竭尽隐瞒秘密的样子,像一根在她手心绷紧的琴弦。
罗敷喜欢他那副让人捉摸不透的样子。
她和对方上了床:由此,猜谜语游戏逐渐演变为粗鲁、肮脏的两性较劲。
撕扯缠绵、不死不休。
男人的话总是很少。
他总是很刻意地疏离她。
他在床上表现得很凶恶,她就与他逞凶斗恶。
罗敷非常、非常喜欢挑逗他。
你看,那山,又远又高,想爬吗?想。
她享受这样的乐趣,像是浸在水里剥洋葱一般。每隔一段时间,她就脱下对方一层伪装。
直到露出男人那颗由铅做的心——铅做的心和死鸟,是上帝最珍视的东西。
他的灵魂、他走过的路,都牢牢地驻在了她的眼里。
后来,没过多久。
他又说:“天下无不散的筵席。”
而后,一头钻进了矿井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至此,罗敷终于从噩梦中挣脱。
她闻到了浓烈、呛鼻的消毒水,她奋力睁开的眼里,砌满了茫然、入目一片白。
她不是一个人。
她的身侧,还有一个满身灰土、头发凌乱的男人。
男人靠在床头趴伏着,看不清脸。
罗敷心里松了一处。她轻轻地叫了一声,指腹触到了男人的头发。
或许是为了骗自己。
她眼睛颤了颤,说了句:“你没事就好。”对方听到了。
男人猛地抬头,像是也被魇住了、慌慌睁开通红的眼。
他不是季庭柯。
在看清对方脸的一瞬。
罗敷的脸色,一寸一寸地灰败了下去。
她叫了对方的名字。
“汪工。”
她问:“他人呢?”
汪工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他用手抹脸——手上的土也多,面上的灰也多。
越抹越花,直到掌心沾染了点濡湿。
他的掌心罩在眼睛上,忽地、死活都不肯动了。
良久,罗敷才听到了他泛哑、压低的声音。
他说:“季庭柯还在下面,没能出来。”!!!!不会be吧!!!
不会,是he(拍胸脯)
能不能再痛快do一场,这俩在一起性张力太强了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