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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罗敷搡开了伏在身侧、挡住她动作的汪工。
  她赤着脚,踩在医院冰凉的地砖上。
  地砖的温度顺着女人的脚底,一路攀爬、凉到了心里。
  这里,她立足的这栋大楼,是距离钼矿附近、路程最近的一家医院。
  透过医院的窗向外远眺,依稀还能窥见“精诚矿场”的招牌。
  它被揭开了钼矿那层神秘的面纱。暴露在外的部分,豁开、陷下去一个大洞。
  罗敷的耳边,仿佛响起了有规律的、交错的鸣笛声。
  或许,那是警方的鸣笛声。又或许,来自呼啸而过的消防车。
  她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她听见汪工的声音在后头:
  “搜救的队伍已经到了。”
  他压低了声音。
  “万一,有奇迹呢?”万一呢?*
  那天之后,又过了一周。
  又遇熟悉的、令人生厌的雷雨天。
  后儿坪的“史家鱼加面”,在一记闷雷后,不出意外地、再一次跳了闸。
  张穗的生意较以往更好。最近,她找水货市场新进了一批小银鲳,十八块钱左右一斤。每天上供氧机养着,拎着扇子、抱着臂在檐下跟人抱怨:实在是难伺候。
  “这鱼,水面上撒的饲料不吃、水底的饲料也不吃,只吃中间飘着的。”
  说话之间,她还在拿眼觑着外面——出了檐外,雨水固执顽强地倾倒在瓦楞铁皮上。天边一道闪光翻卷,风暴已然脱了缰。
  这一场雨,简直和大暑那天、瞧着一模一样。
  只是这一次,前台后墙处悬着的电闸箱前,再没有一个推闸、复位送电的男人身影。
  张穗知道:对面的鱼加面馆,又新招了个水灵灵的丫头。
  话多嘴甜、心思活络。只可惜,眼底没活儿。
  对方不会拨闸送电,又常常说一忙起来就忘了收面钱。
  凡一遇到事,下意识地就找史常铸。害得姓史的家中起火、老婆急得上来就给男人俩嘴巴子。
  挨了两巴掌,史常铸捂着左半边脸,啐了口不带血的唾沫。
  有时候,旁人也问他:“以前做事、手脚最麻利的季小哥,怎么现在不在了?”
  问多了,史常铸肉眼可见得烦躁。
  他在别处,其实还有分店。
  这一周,心思却几乎全耗在了后儿坪,说话像是要喷火,也不知是冲谁。嗓门儿震天地:
  “死了!都死绝了!”
  又是唏嘘一声,那人抻大了浑浊的双眼:“死了?”
  史常铸努了努嘴:
  “你没听人说么?
  人被埋在了钼矿下面,数个队伍几夜没阖眼地搜救了一圈儿。说是‘光打开洞口,就要耗费一周的时间’。活是见不着人了,死、也不一定能找着尸。”
  这样的对话,以每天平均三次的频率,在后儿坪反复上演。
  一众店家倒腾来、倒腾去,在没有新花样、新谈资抬上来前,几乎要把这几句盘包了浆。
  张穗早就听腻了。
  她点了根烟,袅袅烟雾在她被熏黄的指头处升起,淡淡地撇了句:
  “无聊。”
  放在以前,她一向是最会落井下石、得了机会就绝不饶人的。
  但最近,每一次他人提到季庭柯。张穗都会将话头扯走。
  她总是面无表情。细看之下,才会发现藏着的、一缕兔死狐悲的怆然。
  当下,张穗从她的小单间里拉了雨棚来遮鱼摊儿。
  她身上湿了大半,回里间拿毛巾擦——门刚反锁,外头“咚咚咚”地,又敲上了。
  张穗忙拢了衣服,一边回头看门窗,一边问了句:
  “谁啊?”
  是一个穿了雨衣、脸被罩了大半的女人。
  只留一绺浸湿的长发在外,声音像是刻意地压低、瓮在了嗓子眼里。
  对方说:“我要买鱼。”
  张穗于是匆匆地,把衣服下摆一掀。毛巾垫在靠肉的最里层,继续发挥剩余的吸附作用。
  她喊了一句:“就来。”
  张穗走到门边,拧了反锁的门把手。
  刚要招呼,门也刚轧出条缝儿。
  那自称要买鱼的“客”,忽然膝盖抵着、就这么直直撞了进来。
  有些令人熟悉的蛮横、无理。
  对方的雨衣外头全是水,顺着光滑的料子往下跑、溅了张穗一脚。
  张穗小小地尖叫了一声,她踩着低矮的细跟凉拖跳了一下脚,后又被捂住了嘴。
  女人的掌心很软。是冰凉的,还有雨天、地下被掘出来的一股子土腥味。
  她说:“别叫,是我。”
  声音很耳熟,像是不久以前、刚在后儿坪听过。
  张穗这才静了静。她闷着点了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她不会叫了。
  而后,对方一手掀了罩着的雨衣。她露出剥菱似得,苍白到几乎透明的脸。
  在张穗微微震惊,又似乎意料之中的逼视下重复了一遍:
  “是我,罗敷。”**昏暗、狭小的室里,窗帘再被拉紧。
  两个女人,两张脸上都聚了团阴影。
  张穗散了根烟给罗敷,后被轻轻地、又推了回来。
  罗敷只说了两个字。
  两个,季庭柯曾经也说过的字。
  她说:“戒了。”
  张穗眯着眼睛看向她。
  她吐出一口烟圈,又过回肺里,审视着罗敷。
  “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时候,戒了烟。”
  罗敷直直地看向对方。她说:“上周。”上周。
  张穗咬了这两个字在嘴里含着,她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因为什么?为了——一个死人?”
  她的话,尾音刚落地。
  罗敷忽然动了。几乎是瞬间地,随手操起了一旁专用来剖鳊鱼肚子的尖刀、寒光抵上了女人的咽喉。
  她说:“我有话要问你。”
  不是罗敷的错觉。
  她发现,张穗也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和汪工一样,褪去了那层浮夸的壳子,整个人都往下沉。
  张穗没有躲,反而走得更近了一步。她咽了口口水,罗敷为了避开、不割伤她,往后让了一寸刀。
  而后,女人冷不丁地夺回了那把刀——罗敷一愣,她似乎联想到什么、没有继续拗着力气犟。
  张穗绷直脚尖,把刀踢到了角落里。
  “哐啷”一声。
  张穗面上还是淡淡地,没有恼:
  “你问。”
  “这种威胁,没有必要。”
  罗敷看向了那支被丢掉,还糊着鞋底印子的刀柄,它委委屈屈地蜷在角落里。
  她忽然转过头,直直地盯着张穗:
  “你好像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来找你。”
  张穗说:“猜过。”
  她抬眼,似笑非笑地:“你到底,想问什么?”
  一个身上是土腥味,一个身上是鱼腥味,混合、碰撞,拧作一股。
  罗敷的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地底爬出来一样。
  她问:“我一直都不清楚——你多大了?”
  张穗挑了一下眉,她往后、靠在渗出裂缝的墙壁上:
  “我阿,三十七岁。”
  “女人四十,人生如朝露。三十四十,如狼如虎。五十坐地、能吸土。”
  她摊开手:“怎么,像不像?”
  罗敷说:“像。”
  她连表情都有些变了、目光有些混乱,最终停顿在张穗左手的无名指上。
  那里,镶着一枚廉价的、银质的戒指。
  小石头低调地转朝下、朝掌心内。
  但凡一不注意,就会彻底忽略。
  罗敷又问她:“结过婚吗?”
  张穗的目光跟着罗敷走。她也转过了那枚戒指,拧过来、用衣服下摆擦了擦那颗小石头。
  她漫不经心地:
  “结过。不过,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张穗拧了把发尾的水,淅沥地滴回地上。
  “那时候,依着父母主张。年纪轻轻就嫁了个没钱、又没本事,只会卖死力气,只能去工厂做操作工的男人。”
  罗敷紧紧盯着她,像她们初遇时那般、她抛出了同样的问题:
  “哪里的厂?”
  张穗还是像过去一样,烟在指尖抖。
  她还在笑:“南边的厂。”
  “现在的你,不是知道了吗?
  南边的厂子里,到底有什么。”
  “他做工的时候,厂子里效益还不好,说是得了病、老板也掏不出钱来赔。”
  “后来,厂子倒是上来了。” 她似笑非笑地拟了一声,“可惜,还是——砰!”
  张穗吸了口烟,自她嘴角溢出的烟雾,像极了爆炸之后漫天弥布的尘灰。
  在罗敷的注视下,她与她对视了一眼:
  “我没有什么秘密,就是个寡妇而已。和南边厂子里,所有老公患了病、治不好又死了的可怜女人一样。”
  张穗摸了摸肚子,缓缓地:
  “只不过,我比她们更想得开。”
  只是偶尔、忍不住地,她也想往季庭柯身边凑。
  即便知道错不完全在对方,她还是熬不住地、不想让他好过。
  哪怕单纯地恶心、膈应他。
  “轰隆——”
  又是一声惊雷。
  门外,再一次地、响起了敲门声。
  是一个嫩生生,只有二十岁出头的小姑娘。对方拿了只锅盖顶在头上挡雨,眼窝处浸了水、几乎睁不开。
  她说:雨下得太大了,史老板一时半会过不来。
  女孩捏着衣角、朝着张穗,很来事地叫“姐姐”。似乎没看到对方有些不耐烦地态度,小心翼翼地问她:能不能帮忙处理一下跳闸。
  罗敷看了一眼张穗。
  张穗也看着罗敷。
  忽地,她一把将罗敷推了出去,对着那抱着锅的姑娘:
  “吶,你找她呀,她什么都会。”
  后儿坪的下水管道系统,这么多年也没见优化过。
  门外,雨水已经积到了罗敷的脚踝处,溅湿了她的牛仔裤。
  在她即将跨过小巷,走向对面的鱼加面馆时。突然横来一只手,从后面、一把捏住了罗敷的手腕。
  张穗也走进了雨里。
  顶上雷声震天,她几乎是吼到了罗敷耳边。
  张穗说:从她知道的,季庭柯混迹于厂子里头,就起码、得有这么些个年头。
  她手指拎起来,比划了一个“四”。
  “虽然都说,年轻人身体好,比那些老东西更能扛得住。
  不过光我看他,在你还没有来的时候、背地里,也咳过好几次。”
  女人静了片刻,意味深长地呼出口气:
  “你以为,当初我只是为了和史铸常作对。才故意让你们去体检、去办健康证?”
  她一根烟屁股掐灭在了雨中,反问罗敷:
  “你见过,季庭柯的体检报告吗?”
  “上面怎么说——”
  张穗一手还拎着罗敷的雨衣。她一把薅着、扔了出去:
  “季庭柯那样的人。阴沉、圆滑得就像条蛇一样。后儿坪传的那些谣言,我一句都不信。”
  她抹了把脸,音量再抬高了些:
  “如果说有一天,季庭柯死在了矿下面。”
  “那么一定,一定、是他提前计划好的。”
  他的最终归宿。***一巷之隔,鱼加面馆内。
  与数天前,一样陈列的设施。同样一把钝锈的菜刀、一口沁了色的锅。
  罗敷在前台数过钱,季庭柯用那把菜刀片过鱼肚子。
  一切都没有变。
  就好像,只是他们、出了趟远门而已。
  罗敷深吸了一口气,她刚一踏进门,就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电闸箱。
  在那新来的女孩子狐疑的目光下:找到了左边、第三个朝下的蓝色按钮。
  她拧着身上的水,擦干了手、向上推的一瞬:整个鱼加面馆里,都听到了很明显的电流音。只有一声。
  但只一瞬,厅内的灯,忽地就亮了。
  空調“滴”地响了一下,重新恢复了运作。
  史常铸新招来的员工,果然还是个孩子。
  就这么一桩小事,对方乐得原地叫了两声,罗敷看向她,她还怪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哎呀——老板总说,他以前招的伙计,可厉害啦!”
  她扒着手指:“不止他。后儿坪的人都说,以前的伙计,长得也帅、技术也好。”
  “也会维修电路,什么都沾一点儿。”
  “可惜…”
  “老板说,可惜,就是那人命不好。”
  罗敷垂着的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望着里间的灶台,仿佛又看到那个杀鱼、片鱼肚子的身影。
  他总是站得笔直。
  他好像什么都会,无所不能。
  罗敷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哑着嗓子说:
  “是挺帅的。”
  后面一声,音量压得很低:
  “命…也的确不好。”
  于是,那女孩子調了空调风向、头又凑过来:
  “姐姐,你以前见过他吗?”
  罗敷摇了摇头。她的动作表达了否定那一层意思,但又说:“见过。”
  “他啊,是个混蛋。”
  “是个骗子。”
  顶着对面困惑、茫然的目光。罗敷偏头躲了过去,拧向后头回避。
  她问:“你能不能,给我下一碗面?”
  “鱼加面、一人份,葱 就不要了。”
  像一切发生之前,最开端的时候:那时候,她也要了一碗面。
  一人份,不要葱。***只是这一次,眼前的女孩子显然做得口更重。鱼肉片得过厚,蒸得更老、剁椒也下手太狠。
  罗敷还是像以前一样,安静地嗦面。
  她想到了一周前,自己从医院里醒来时的样子。
  那时候,或许还抱有一丝的侥幸。
  她的话很少。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维持看向钼矿的姿势。
  一看,就是大半天。
  数天以来的漫长救援,把她变成了自己过去最瞧不起的:歇斯底里,胡搅蛮缠的样子。
  那时候,汪工又叫回了原来的称呼。
  他还是叫她“罗姐”。
  矿场上长大的孩子,一眼就看清了端倪。他告诉罗敷:启动钻机,是季庭柯计划中、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知道,那颗标记点下是什么。”
  “什么氧气倒灌、防止瓦斯爆炸,都是次要的借口。实际上,钻机一启动,地一塌,季淮山合理死亡——土一进、灰一扑灭,没有引火源。侧壁岩层里的水经过崩塌再泄进来、想爆也爆不了。”
  他提到季庭柯时,总是下意识地去掏口袋里的烟:
  “他让你把我敲晕过去,是提前打算。是怕我看出端倪,怕我阻止你、去启动那台钻机。”
  “他早就想好了。”
  汪工抿了抿嘴:
  “一个人自己想死,谁、又能拦得住呢?”
  一直到罗敷出院那天,汪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病历单:季庭柯 男 27 岁诊断意见——右上肺改变考虑为陈旧性病变,建议结合临床。
  落款日期,正是罗敷同对方一起、为了健康证去医院体检的那天。
  汪工是这样劝她的:
  “人嘛,总要试着放下。
  像郝家的嫂子、像卖鳊鱼的张穗一样,都向前看。”向前看。
  罗敷咬了这三个字。
  面汤里,忽地、滴溅了一滴液体进去。
  从里间端了一碗面汤来的女孩子看见了,她匆匆地搁下碗。
  连对门的张穗,都能听见年轻女孩子那尖利、苦闷的询问声:
  “真的有这么难吃吗?你怎么…?”
  她分明看见,对方一滴泪落到了汤碗里。
  很快,眼底没有留下痕迹。
  罗敷很勉强地笑了笑。
  她的声音都闷在喉咙里。有些干涩地憋了句:“没什么。”
  “面有点咸了。”
  就像那天,罗敷和汪工最后一次碰头,也是在一个阴郁的雨天。
  她问汪工:季庭柯之前,有没有跟你提前过——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去的地方。
  年轻人想了想,蹦出了几个字。
  “好像…五台山?”
  “以前还在盛泰的时候,我听他提过,什么众善什么的…”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自修圆满。
  那一天的雨,纷纷落到罗敷的嘴边,也是咸辣、苦涩的味道。
  就像她如今,手里捧着的这一碗鱼加面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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