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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口人到姥爷老家的村子里时刚好十点,余凯旋直接把车开到祖坟山下的庙里,远远的,就看到表舅和他两个儿子穿着厚重棉大衣等在那,看到二凯哥的车连连招手。
  简单寒暄闲唠几句,就把用来烧的祭祀用品先搬进庙里,庙里有个火坑,专门用来烧纸钱的。早些年还能把东西拿山上去烧,后来怕引起森林火险,林场管得严,就统一在山下烧,烧好后将灰烬打包好,带到坟前。
  余凯旋先在火坑底铺了几层竹浆黄表纸,表舅又浇上薄薄一层汽油,划开一根火柴扔进去,火势腾地燃起,而后温雯一件一件将准备好的邮寄给亡者的心意扔进去。
  一沓又一沓的纸钞,一袋又一袋的纸元宝,成捆的黄表纸,从殡葬店买来的假书假电脑,甚至还有假的粉色 iPhone15,温雯统统扔进去,她说那是小姨会喜欢的东西。姥姥生平最爱养花养草,温雯让小九一朵一朵的将纸扎的牡丹和月季扔进火里,余凯旋甚至买到了纸扎的多肉植物,温雯不让烧,说太丑了,姥姥会嫌弃。
  火足足烧了近一个小时,大家沉默着看着琳琅满目的天价礼物烧成灰烬,每个人脸上都红彤彤的肃穆,仿佛那火是神奇的媒介,真的能将生者的满腔怀念和亏欠,熊熊灼烧着送到逝者那一端,让她们饱餐,富足,最好比活着还要体面。
  最后二凯哥拿树棍搅拌着灰烬,待完全冷却后,用加厚的袋子装好,又带上贡品,一行人出发上山。
  温家的祖坟在半山腰,不算高,但因为积攒了半个冬天的雪,也没有人清理,路极其难走。表舅带着两个儿子走在前面,他们都常年在家务农,一把子力气,也熟悉山道,带他们走一条相对轻松的路,偶尔遇上雪厚的地方,就用随身带的铁锹清理一下。
  快到中午时,他们才来到祖坟。姥姥和小姨的坟紧挨着,当年修的不算好,坟头小而乱,前几年温雯花大价钱新换了超大的墓碑,看起来有点滑稽,但她不管,她就要把这坟地里其他祖宗都比下去。
  简单清理了一下附近的杂草和积雪,清出一块空地来,摆上准备好的水果糕点馒头贡品,将烧好的灰烬洒在坟头,又放上两束假花,而后余凯旋倒了两杯酒,洒在坟包上,嘴里念念有词说了一通祭奠时开场白,他也是熟能生巧了,张嘴就来。
  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他们要轮流跟亡者说说话,每年都如此。
  首先是余凯旋,坟前铺着块厚棉垫,他跪在上面,腰背挺直,先冲着姥姥的坟磕两个头,朗声说了一段每年都大同小异的话。他说妈,托您的福,我们今年也都挺好的,温雯挺好的,小九挺好的,浴池也挺好的,您在那边享福吧,不用惦记我们。
  然后再转过来,看了眼旁边小姨的墓碑,语气温柔下来,像是哄小孩般说,小雅啊,你这一年咋样啊?算起来今年也四十出头了吧,哎呀一晃连你都到中年了,在那边成没成家呢?要找就找个对你好的,年轻的,帅的,钱不钱不重要,缺钱了跟哥托梦,哥给你送。还有那手机,可劲用,明年出新款了哥再给你买。
  余凯旋突然停顿了下,声音抖了抖,又沉了沉,继续说,小雅啊,哥年年都说这话你别嫌烦,可要是不说的话,心里堵得慌……当年就晚了一步,我每天每夜都后悔,要是早点去就好了,你别怪哥……哎呀不说了!
  余凯旋狠狠抿了下眼角,猛地站起来,仰头吹山间冷风,说到你了小九。
  余九琪利索跪下来,恭恭敬敬冲两边各磕了几个头,然后说了一番她早就准备好的话。
  她说,姥,小姨,我前一阵子还梦到你们了,你们跟照片里一样,一点也没变,姥你还是那么会打扮,小姨还是白白净净的那么好看,就是头发长了。你们在梦里问我,小九最近你妈还那么瘦吗?还经常哭吗?
  余九琪微微转头看了眼身后的温雯,见她身子颤了颤,转回头,继续说,当时我让闹钟吵醒了,就没回答你们。姥,小姨,我妈现在好多了,没以前那么不爱吃饭了,也不咋哭,她还挺会给自己找乐子的。你们放心,我会照顾我妈的。
  然后她又磕了两个头,站起来。
  最后是温雯,她站了一会,慢腾腾地跪下来,却跪不直,山里一阵冷风卷着细雪吹来,吹乱了她的散发,宽大羽绒服里的身子似乎也跟着晃了晃。
  她微微歪着跪了一会,轻轻吸了口气,才堪堪开口,一出声就语无伦次,又颤颤巍巍。她说,妈,又过了一年了……妈,快 25 年了,怎么那么快啊……妈,你腰还疼吗?我最近也开始腰疼了。
  她就说到这里,突然就此打住,又艰难地转个头,看向另一侧,什么话也没说,眼泪就落了下来,咬着唇,惨白的脸小幅度颤抖着。就这样过了一会,她才能说话,却只说了几个字。
  她哽咽着说:“雅,姐来了……”
  然后温雯突然呜咽着哭出声来,整个人跪坐在地上,哭声越来越大,呜呜咽咽的变成了嘶声裂肺,周围所有人都垂着头,或看向别处,没有立刻去劝,各自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也任由她发泄一会。
  所有人都明白那个道理,沉重悼念亡者的意义,是让活着的人脚步能轻盈些。
  哭声越大,越响亮,活下去就越有力气。
  小九没见过温雅,但曾经在温雯的床头柜里看过她的照片和私人物品。
  照片是两张合影,一张姐妹俩的,一张母女三人的,应该是同一天照的,还是夏天,背景是一窗台的绽放的鲜花,可没有一朵美得过她们的笑容。温雯长得更像姥姥,明艳风情,温雅像姥爷多一点,是个文静端庄笑起来肉乎乎的小姑娘。
  温雯还收藏了一张温雅高中同学录上的自我介绍,就是一张信纸大小的表格,除了星座血型之外还有兴趣爱好,甚至有一栏问最崇拜的人是谁?当年 17 岁的温雅填的是姐姐。还有一栏问最爱的人是谁?她填的还是姐姐。
  那张纸已经皱巴巴的了,温雯依旧放在床头柜里,一打开,就能看到。
  小九知道她每天醒来都会打开那个床头柜,坐在那沉默一会,才开始一天的生活。
  像是被判了某种长期刑罚,逼迫自己不要忘记每一个人,也不要原谅每一个人,甚至包括她本人。
  过了许久,让温雯独自哭了一会,直到她明显疲惫了,余凯旋冲小九使了个眼色,小九过去扶着温雯起来,说妈太冷了,跟姥姥小姨告个别吧,咱们得下山了。
  温雯依着小九,握着她的手,借力站起来,走之前最后看了眼小姨的墓碑,自言自语低声说了一句话,说的并不清晰,有气无力的,可小九一字不落听到了。
  温雯说:“你等等我,等我把他熬死了的……”
  小九一震,险些站不稳,慌忙紧紧抓着妈妈的手。母女俩十指相扣,不知是谁在支撑谁。
  下山倒是很快,正赶上中午饭,表舅妈在家预备了一桌子农家菜,还专门拿出自己酿的白酒。可三口人都没啥胃口,余凯旋也推脱不喝酒,回去还得开车,不放心让温雯和小九开乡下的雪路,简单吃了点饭就回去了。走之前,余凯旋给表舅的两个小孙子一人封了一个大红包。
  回去的路上安安静静,温雯在车里睡着了,余凯旋放了张他爱听的二人转专辑,是孟会红的师父唱的,小九也听得懂,咿咿呀呀的讲了一段久别重逢夫妻团聚的感人故事。
  小九歪着身子坐后面,眯着眼睛看窗外发呆,中途拿出手机看了眼,在那句戛然而止的嘲讽上停了停,想过要不要说点什么,终究没回复。
  到市区已经下午四点多了,余凯旋直接把车开到温都水汇,说他已经让徐铭安排了最好的搓澡师傅,咱们都好好泡一泡洗一洗,然后热闹一下。
  东北民间有个不成文的习俗,每次扫完墓,或祭奠祖坟后,都要去浴池狠狠洗顿大澡,把晦气洗掉,霉运搓光,继续精神抖擞乐乐呵呵过日子。
  森寒凛冽和热气腾腾,本就是人生的一体两面。
  温都水汇大大小小不同温度和功效的汤池加在一起差不多十几个,整个近两万平的洗浴中心,光汤池总面积就占了五分之一。余凯旋照旧去人多热闹老式大池子,温雯喜欢泡四十多度高温的,小九受不了太热,选了个相对独立的药池。
  泡完后一起在汗蒸房蒸了一会,躺在滚烫岩石地板上各自玩手机,没说话,等汗流浃背蒸透了,分头去搓澡。
  搓澡大姨是看着小九长大的,也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边搓边逗她,给她讲南方游客慕名来搓澡闹的那些段子,乐的小九笑不停。旁边趴着的温雯倒是没啥反应,只跟身后的搓澡师傅说使点劲,我吃劲。
  完事后孟会红在家庭群里吆喝一声,说都来三楼第四间棋牌室,她让厨房开小灶做了点烧烤,过来吃点喝点。温都水汇的棋牌室共有五个,除了基本配备的麻将机和桌游外,每间棋牌室还有各自特色,比如台球桌或者剧本杀,第四间是 KTV。
  等小九和温雯过去时,大家都已经聚齐了,连葛凡都闻着烧烤味从楼上下来了,端着盘毛豆一边吃一边坐在点歌台前唱,唱完了还抱怨温度水汇 KTV 效果差。
  余凯旋不爱听了,穿着大裤衩盘腿坐在地毯上撸串,问:“效果咋不好啊?”
  “爸,不是我说,你这歌单也太老了,音响效果也差,完了麦克风信号还不行,两米之外就磕磕巴巴没动静了。”葛凡躲着二凯哥过来,顺了跟羊肉串,赶紧走远,“跟我们乐胜煌比可差远了啊!”
  余凯旋瞪了他一眼,又咬牙向上看:“就你们那破 KTV,早晚也得归我。”
  “快了。”葛凡哼了声,“我听说老王最近手头紧,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整不好真把 KTV 兑出去。”
  “那你留点心,打听打听!”
  “行。”
  孟会红撇撇嘴,不同意:“悠着点吧,步子迈大了容易那啥,有三层楼的生意够做了,再加两层,你也不想想成本得多大?”
  余凯旋对扩张温都水汇的事有很强执念,虎视眈眈盯着楼上那两层很久了,就连拿下后怎么布局都想好了,他不止一次念叨过要把客房部独立出去,单独做酒店式管理,再添加个儿童乐园和私人影院,这才是他心目中综合娱乐洗浴中心的标配。
  可今天这场合,二凯哥也不想掰扯这事,一撇头嘟囔了句:“唉,你啥也不懂!”
  “还我不懂?”孟会红抓了个小龙虾扒,朝对面扬下巴,“不信你问问她,靠不靠谱?”
  对面的温雯一直专心嗑瓜子,兴致不高没搭话,却也知道孟会红故意递话给她,只说:“我不管,别耽误我分红就行。”
  温老爷子当年虽然把浴池给了余凯旋,但还是给温雯留了一小部分股份,不多,却也够给她的生活托底。
  孟会红呛了句:“哪年少你的了?”
  温雯较真:“今年第二个季度给我了吗?”
  余凯旋说:“那不是给葛凡买婚房先用了吗,过了年给你。”
  温雯一愣:“葛凡要结婚了啊?”
  始终在一旁默默拣乐的葛凡万万没想到吃瓜吃到自己身上,下意识先抬眼看了看对面同样在围观长辈们斗嘴的余九琪,莫名急了,吼了句谁用你们买婚房了啊,谁要结婚啊,没这事啊!
  可没有什么比年轻人的婚恋八卦更能激起家长们聊天热情的了,尽管葛凡扯着嗓子坚决反抗,话题还是愈演愈烈,一扫这一整天萦绕在全家人面前的阴霾,气氛终于热络了起来。
  孟会红说怕葛凡找不着对象,想着先把房子买了更好找媳妇。温雯点点头说有道理,然后眼睛一亮,说前台小曼还单身呢,要不撮合撮合呢?孟会红彻底精神了,上心了,转头问小九,说你跟小曼关系好,你去帮姨打听打听她乐不乐意?
  不等小九说话,葛凡突然站起来,暴躁了,说:“小九你跟哥出来一下!”
  小九笑的不行:“干啥?”
  葛凡支吾了一下,说:“温都水汇的烧烤干巴巴的没味,去美食街买两个烤鸽子去!”
  小九不情不愿,被葛凡拉着出去,换上羽绒服往外走,路过一楼前台的时候见小曼姐在,闹着说要不去问问?
  葛凡一把把她拉过来,勾着脖子,硬生生把她拖了出去。
  一推门,冷风顺着敞开的领口灌进来,小九两手掐着羽绒服毛领,笑着打趣他:“你咋还急了呢?”
  “没急啊,馋烟了,出来先抽颗烟。”葛凡随口问了句:“你要不要?”
  余九琪愣了一下,眨了眨眼:“我不会。”而后又岔开话题,“小曼姐不挺好吗,你刚才是害羞了?”
  这时马路对面突然传来一声急促的汽车鸣笛,突兀地划破冷空气刺来,像是催促,又像是叫嚣。
  葛凡却还勾着小九脖子没松手,没理那鸣笛,转头问她:“你真觉得我跟小曼合适?”
  小九缩着脖子点点头:“合适啊。”
  葛凡手上的劲儿突然重了些,把余九琪勾近了点,刚要说什么,那急促的鸣笛声隔着几米开外的马路又刺来。
  一次,又一次,惹人暴躁。
  葛凡猛地转头看过去,忽地顿了顿,闷声自言自语般问:“他怎么回来了?”
  “谁啊?”
  “孙锡。”
  余九琪陡然一惊,顺着葛凡肩膀瞄了眼,见他那辆黑色 SUV 就停在对面,车灯亮着,半降车窗,他转头,黑压压地看过来,尽管有些距离,可那双灼亮的眼睛依旧难以忽视。
  心底隆隆作响,他疯了吗?为什么堵在这?
  葛凡突然松开小九,说:“这小子估计来找我的,我去看看。”
  余九琪没吱声,就看着葛凡几个大步走过去,站在他车前,隔着半降的车窗跟他说了什么,中途还回头看了眼小九,而后不知为何,他竟然绕过去,坐上副驾。
  孙锡按上车窗,同时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开车,载着葛凡走了。
  他到底想干嘛!
  余九琪杵在那僵持一会,在那辆车消失后,划开手机,快速给葛凡发微信问:【你怎么跟他走了?】
  【他说有事。】葛凡回。
  紧接着又说:【你先回棋牌室吧,外面冷。】
  余九琪追问:【他什么事?】
  过了漫长的几分钟,手机才闪了一下,葛凡突然毫无预兆问:【孙锡怎么说你有他微信?】
  余九琪脑子嗡地一下:【他说啥?】
  葛凡回:【他说你们认识很久了。】
  【说你俩挺熟的。】
  余九琪觉得手都是抖的,进进出出的熟人有跟她打招呼的,她却连个假笑都挤不出来。
  她镇定一下,退出与葛凡的对话框,翻出孙锡的,急急发了两条。
  她知道孙锡有开车看信息的习惯,她更知道,此刻这个混蛋就在等自己的信息。
  那就如他所愿。
  先问:【孙锡,你这是在干嘛?你跟我哥说什么了?】
  又认错:【好吧,昨晚是我语气不好了,今天上午的话我也通通收回,我承认我虚伪,我自私,我反复无常,我对不住你,对不住你好几次,行了吧?】
  再哄:【你冷静一下,我们好好聊聊,可以吗?】孙锡没回复。
  余九琪在温都水汇门口走来走去,不知走了几个来回了,手机才亮了。
  她打开,却是葛凡,只一句话。
  【你俩私奔过吗小九?】
  余九琪面如死灰,咬着牙,沉默了一会,给孙锡发最后一条。
  她说:【孙锡,你他妈的,你敢毁掉我的生活试试!】来了!来了!
  “森寒凛冽和热气腾腾,本就是人生的一体两面。”喜欢这句,上坟那段写的好真实啊太好看噜宝子你上坟这两个字也好真实啊哈哈哈来咯如果小孙的爸真的杀了小九的家人,那在一起确实很难啊打起来, 快!打起来好疯啊我也觉得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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