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霓成是和纪穗一起出现的,纪穗手里提着上香用的东西,另一只手挽着他。
纪穗打扮得很端庄,卷发高跟鞋不失时髦。燕霓成上了年纪以后,西装穿得越发少了,马褂长袍,戴着深色礼帽,衣襟前挂着一只精致的怀表。
纪穗看起来神采奕奕,燕霓成却有些心不在焉。
燕仪本打算当做看不见这两个人,谁知道,燕霓成好像有什么感应似的,顿了顿,突然回头。
一看见燕仪,他便皱起了眉头,似乎没想到会在这里看到她。
其实燕仪这个生父的样貌十分端正,剑眉深目,年轻时也可称得上是俊朗,只是如今年纪大了,人变得也有些疲惫,看起来越发严肃。
身旁的纪穗眼皮一掀,上下打量着她:“燕仪,怎么这么巧,我和你爸爸过来给婷婷求个签。”
小时候燕仪其实对纪穗没有什么印象,毕竟她还没出生的时候,燕霓成就带着纪穗私奔了。
她只能从赵俞杰的只言片语中勉强拼凑出当年的情形。
纪穗原本是燕家的丫鬟,燕霓成娶了赵俞杰之后,十分不喜欢这个原配夫人,苦闷之余,开始教纪穗读书写字,日久天长,两个人竟渐渐生了感情。
于是燕霓成当机立断,带着纪穗离开了老家,到省城生活。赵俞杰前脚刚怀孕,后脚就没了丈夫,差点一脖子吊死在燕家。
赵乾虽然心疼女儿,却认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女婿是糟心,但如果女儿被休弃,那就更没脸见人了。
于是他亲自带兵来了一趟,拔枪怼着燕霓成的脑门,才逼得他承诺绝不离婚。
燕霓成是个骨头半软不硬的人,虽然怂得不敢离婚了,却还是借各种理由推脱不肯回乡下,最后答应,每个月寄给赵俞杰一笔钱养家。
后来燕仪十六岁时,被接来京城,和他们一起生活,是赵乾的主意。
赵家和沈家早有联姻的意思,而赵乾膝下只有这一个外孙女,于是不得不早做打算,让燕霓成把她接来见见世面。
燕仪第一次见到纪穗和燕婷,是在初来京城的那个下午。
纪穗坐在客厅里,修身旗袍勾勒出姣好身材,脸上化着淡妆,虽有岁月痕迹,却更添风韵,优雅得像报纸上的人。
她看起来和燕仪的母亲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燕婷则在旁边弹钢琴,穿着浅粉色的小洋装,是她从没见过的料子和样式,粉衣映衬着少女红润的脸庞,仿佛初春的花苞,世上一切美好的词都可以tຊ用来赞美她。
而燕仪穿着自己洗得有些发白的旧袄裙,局促地站着,等燕婷弹完琴。
那是她从没听过的音乐,燕婷灵巧的指尖在琴键上自如游走,发出的声音美妙而优雅,却让燕仪感到煎熬。
许久,她利落地按下最后一个键,发出一声满足的赞叹。
纪穗慈爱地走过去喂给燕婷一块苹果,母女俩笑闹了两句,燕婷斜眼望过来,发出惊诧的一声,好像才发现燕仪的存在。
纪穗和燕婷齐刷刷看过来,燕仪感觉浑身的汗毛好像都竖了起来,她顶着这难熬的目光,向她们介绍了自己。
“原来是燕仪啊,我是你纪妈妈,这是你妹妹婷婷。”纪穗对燕仪说。
燕仪没有管她叫纪妈妈,燕仪的妈妈只有赵俞杰一个。
十六岁的这一年里,纪穗和燕霓成无数次纠正她,她仍然我行我素,但出于礼貌,会管纪穗叫“纪阿姨”。
燕霓成很不喜欢燕仪这样的性格,他说她看着闷声不响,心里不知道在琢磨些什么,没有半点女孩子的活泼可爱。
燕婷才是他理想的女儿。
当然,而燕仪也不见得喜欢燕霓成这样的父亲,她只把他当做钱袋子,一个能够供养燕仪、母亲和爷爷奶奶的钱袋子。
此时钱袋子正微睨着她:“见到长辈怎么不喊人?”
“爸爸,纪阿姨。”燕仪道。
燕霓成皱了皱眉:“还是这么呆头呆脑的。”
“燕仪生性斯文,”纪穗笑道,“安静一点有什么不好的?不像婷婷,整天跑来跑去,在学校里结什么诗社,办什么宴会,拿这个奖那个奖,总是没有一刻消停的。”
提起引以为傲的女儿,燕霓成才终于有了点笑模样。
燕仪不欲与他们多言,正想离开,纪穗却来了聊天的兴致:“听说你前一阵和沈公子被绑架了?是有这么回事吗?”
燕仪顿住脚步,却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笑了一下:“纪阿姨和爸爸怎么也会来求签?我以为你们都不信这些呢。”
纪穗一时语塞。
燕霓成忙说:“我当然不信,神佛之说不过无稽之谈,果真灵验的话,怎么还会有战乱疾苦?”
“是啊,你爸爸陪我来散散心,顺便玩一下而已。”纪穗顺势接过话。
“你们还真有闲情逸致。”
不远处忽然传来赵俞杰冰冷的声音。
燕仪抬眸便看见母亲走过来,赵俞杰许久未见燕霓成了,一看见这两个人,面色登时变得冷厉。
“你怎么也来京城了?”燕霓成眉头皱得更深了。
赵俞杰紧抿着唇,盯着他说道:“怎么只许你们这些看不上神佛的人来玩乐,就不许别人真心拜佛?”
燕霓成转过脸去,并不和她对视,反倒是纪穗扬起唇角上前,对赵俞杰微笑道:“霓成总是心直口快,你是知道的,莫要怪罪才是。”
“我当然不会跟你们这种人一般见识,”赵俞杰瞥了她一眼,“丝毫不懂得礼义廉耻的人,对神佛又怎么会有敬畏之心。”
“你别太过分了。”燕霓成忍不住出声制止。
赵俞杰的呼吸猛地起伏了一下:“我过分?到底是谁过分?是谁不知羞耻和野女人私奔?是谁丢下我们母女十几年不闻不问!是谁连回门都不给女儿安排?女儿出事,你问过一句吗!”
周围许多人都顾不上求神拜佛了,只把耳朵竖起来听热闹。
她这一大串话连珠炮似的蹦出来,直把燕霓成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铁青,半响,才挤出一句:“多少年了,还像个怨妇一样。我就不该把燕仪留在你身边,被你教得这么畏畏缩缩!”
这句话一下子点燃了赵俞杰的心头怒火,她快步走到燕霓成面前:“我十月怀胎生她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在跟这个女人逍遥快活!”
她指了指纪穗,纪穗见周围人都看了过来,不由得脸色一白:“赵女士,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讲。”
赵俞杰冷哼一声,并不搭理她,自顾自地对燕霓成说:“你自己做的丑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别想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燕霓成原本也是口齿伶俐之人,但他最要面子,眼看周围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的脸色愈加难看,终究还是顶不住这目光的压力,扔下一句“丢人现眼”,就扭头离去。
纪穗见状,急忙跟上去,临走之时深深地看了燕仪母女一眼。
“看见了吗?男人就是这副嘴脸。”赵俞杰叹道。
“母亲……”
“燕仪,你千万不能像娘这样,”赵俞杰咬牙道,“假如我有儿子的话,那个女人哪能像现在这么逍遥?”
燕仪闻言,垂下了原本扶着她的手。
赵俞杰顿了顿,又说:“娘现在忍气吞声,也是为了你啊。要不是为了你的名声好听,我早闹到他工作的地方去了。必得家家户户,人尽皆知他做过的丑事才能解我心头之恨!”
“可娘不想让你被人议论,”赵俞杰拍了拍燕仪的手,“你要坐稳沈太太的位置,这些对你都是不利的。你能明白娘的苦心吗?”
燕仪平静地点了一下头:“我知道的,娘。”
话音刚落,就听见几声严厉的叫骂,一群持枪的巡逻兵闯了进来,迅速将整个法明寺包围起来。
众人瞬间惊慌失措,试图离开,却被阻拦下来,其中一个高胖长官操着一口东北话:“乱党跑进了寺里,现在搜查!任何人不能擅自离开,违者枪毙!”
说罢,他扣动扳机,往天上开了一枪,这一枪如同某种信号,伴随着众人带着哭腔的惊呼声,一排排的巡逻兵开始铺天盖地的搜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