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砚澜并不害怕,但这不妨碍他开始发自内心地认为戚粼是一个十足善良且友好的朋友,以至于单纯的“谢谢”都在此时略显苍白。于是他照葫芦画瓢学赵知华说:“有你在真是太好了。”依郑砚澜往日的作风,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话多少有些违和,可他却像浑然不觉似的,目光庄重得让戚粼脸红。“没、没什么,咱们是朋友,这都、都是我应该做的。”夕阳斜下山坡时到达梧桐小学操场,各式凉席和帐篷乱中有序地陈列开,望过去人tຊ群远比铺陈散乱。
戚粼虽然年仅八岁,但已早早参悟了好朋友需得“同甘共苦”的道理。
“甘”的部分她和郑砚澜已经分享过,接下来轮到“苦”,重点则在于“共”。
小学生戚粼带着暑假作业敲开隔壁房门,邀请郑砚澜共同在苦海里遨游。
谁知另一名小学生接过她的作业本,摇摇头,诚实道:“我没有暑假作业。”
“什么——”
戚粼难以置信,暑假作业难道不是每个小学生都必须背负的沉重命运吗?如果世界上有不布置暑假作业的天堂,那郑砚澜为什么还要自投罗网转学到地狱。
郑砚澜:“我转学了,所以没有暑假作业。”
哦,原来如此......岂有此理!
戚粼出师未捷身先死,恹恹趴在桌子上老实抄写词语表。
好在郑砚澜还算有良心,没有扔下她自己跑去看电视,而是坐在旁边拿出一本课外习题册填写。
但他不像戚粼一样愁眉苦脸,反倒由于一贯没有表情而显得从容不迫,像打发时间的消遣。
更凸显戚粼孤军奋战,“共苦”的计划还未施行就已夭折。
赵知华临出门前为他们端来一碟黄油曲奇和两杯牛奶,郑砚澜不爱吃零食,主要是为了款待戚粼。
戚粼拿起一块饼干端详两秒,状似不经意地问:“我给你的奥利奥你吃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郑砚澜的舌尖就泛起甜腻的涟漪,好似昨日的味道还残留在口腔没有消散。
对视半晌,戚粼眼眸清澄映出他的脸庞,一瞬,竟无端生出立足明镜前无处遁形的怅惘。
“吃了。”停顿片刻,如实相告,“其实我不是很喜欢吃甜的东西。”
换来戚粼大惊失色:“啊?”
倒不是惊讶他骗她,而是惊讶居然有小孩不喜欢吃甜食?
郑砚澜会错意,以为她受到事实冲击,遂诚恳道歉:“对不起,浪费了你的饼干。”
道歉的态度如此正式,反打了戚粼一个措手不及:“啊,没事啊。既然你吃了就不算浪费。”
那就好,郑砚澜确认:“我都吃了。”
“哦......”
戚粼有点佩服他,虽然自己也会在陌生人面前表演不挑食的面貌,但郑砚澜吃饼干的时候又没人监视他,不喜欢吃还全吃了,是个狠人。
“那这个饼干你还吃吗?”戚粼指着曲奇问。
“不了,你吃吧。”郑砚澜敬谢不敏,“都是你的。”
为了不让饼干屑掉得到处都是,戚粼吃得很小心,一只手接着不够,往下还有搪瓷碟盘兜底。
唇齿留香之际,终于舍得重新拾起铅笔,继续未完成的课业。
午后,窗明几净,室内只有空调送风和纸笔摩擦的沙沙声。两人互不打扰,一派和谐。
写着写着,纸张上的字词隐约出现晃动的迹象。
戚粼眨眨眼,以为自己是低血糖犯了,想再捻块饼干补充糖分,却见本该安分躺在盘中的饼干碎屑也洒了出来,白纸黑字间跃动好不扎眼。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霎时和楼下传来的高呼声重合:“地震了——快跑——”
地震了!
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戚粼毫不迟疑拽过郑砚澜的手就往外冲。
前段时间戚粼刚经历过人生第一次地震,虽然身边并未出现和听闻伤亡的情况,但她对当时天摇地动的眩晕感和慌乱奔逃的人群记忆犹新,惶然间以为末日来临。
此后还有过几次不甚明显的余震,戚粼还因此跟着父母去附近的学校操场打过地铺。
本以为一段时间过去风平浪静了,意外却在放松警惕的时刻卷土重来!
这个时间点,赵知华还在上班,其余三个大人虽说学校放假了,但还需要进行最后的试卷审批工作。
只剩两个小孩手拉手从五楼往下跑,一路上不断有新人加入,多是高出他们一截的成年人。高频的脚步声和叨喋声冗杂在一起,戚粼分不清到底是自己的心在颤抖还是地面在震动。
一口气跑到楼下,院子里已经站了不少人,正望着建筑物议论纷纷,表情和衣着皆有惊慌的余韵。
戚粼也不例外,惊魂未定地扭头看向另一人,郑砚澜像早有准备一样和她对视。
“......”
戚粼边小口喘气边问,“地震了,你不害怕吗?”
郑砚澜牌点读机张口就来:“Z市不在地震带上,一般来说不会发生地震,震感明显多半是因为震源位于临近省市。”
戚粼:“......”
郑砚澜的语气四平八稳,宛如一名训练有素的特派讲解员,可惜和戚粼握在一起微微颤抖的手出卖了他的心声。
他尽量自然地抽回手,摸出裤兜里的纸巾,重新抬起戚粼被汗水浸湿的手掌心轻轻擦拭。
沉默半晌,还是语气飘忽地补上一句:“没事就好,谢谢你。”
戚粼耳廓翕动,敏锐地捕捉到他言辞中的不同,联想到他以前说“谢谢”的态度,很快摸索出藏匿于礼貌背后的生疏。
这个发现让她觉得眼前的郑砚澜生动了不少,并产生了一丝不可多得的成就感。
为了回应他此刻的真实,戚粼一巴掌拍上他的背,豪情万丈道:“不客气,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赵知华赶到家的时候,人群已经散得七七八八。
郑砚澜和戚粼正坐在楼下的长椅上吃雪糕,雪糕的钱由郑砚澜解囊相助。
赵知华悬着的一颗心踏实了,上前一手搓一颗头:“你们怎么不找个阴凉点的地方,坐在太阳底下多热啊,当心中暑。”
“不会的赵阿姨,”戚粼替身旁的人邀功,“郑砚澜请我吃了雪糕,可凉快了。”
郑砚澜表示区区一个雪糕不算什么:“地震的时候是戚粼拉着我往楼下跑的。”
“我的天,”赵知华深吸一口气,单手捧起戚粼的脸,“谢谢你我的小戚粼,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戚粼难为情地抠抠脸,心想赵阿姨说话真好听,爱听。
赵知华把两人带回家,又接打了几个电话。电视里正在播报快讯,通报此次地震震级和余震几率。
赵知华的舞蹈工作室上下班时间相对自由,谢昭然在电话里告诉戚粼:“乖乖听赵阿姨的话,别捣乱,我和你爸等会儿就回来。”
我才不会捣乱,赵阿姨刚才还夸我了,戚粼一边想一边说:“知道了妈妈。”
其他人到家之后,赵知华特意多准备了饭菜留谢昭然和戚斌一道吃晚饭。
“等会儿还要去占位置,你们就别回去折腾了,咱们赶紧吃完饭速战速决。”
谢昭然和戚斌觉得有理,便没再继续推辞。
戚粼在饭桌上偷偷跟郑砚澜咬耳朵:“‘占位置’的意思就是我们今晚要在外面空地上睡觉了,你打过地铺吗?”
郑砚澜摇头:“没有。”
戚粼纳闷:“你之前住的地方没有震感?”
“有,”郑砚澜说,“但我不知道要在外面打地铺。”
戚粼这才想起来,上个月郑纲和赵知华已经搬来隔壁,和郑砚澜分隔两地,自然没人带他晚上出去避险。
“那你这两个月都是自己一个人待在家里吗?”
“学校放假的时候会有烧饭阿姨过来。”
显然,让烧饭阿姨带他出门也是不现实的。
戚粼活到今天还没有过晚上独自在家睡觉的体验。只记得有几次爸爸妈妈回来晚了,四下无人,她蜷缩在床上,双手像抵着房门一样紧紧攥住被单掩过全身。
夜色中仿佛潜伏着巨大如鬼魅般的怪物,任何一点动静都能让她草木皆兵。等爸爸妈妈回到家,挣脱被褥,身上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冷汗。
而郑砚澜居然自己一个人睡了两月之久。
戚粼直觉这时候如果说佩服会显得不合时宜,毕竟这不是他主动选择的结果。
郑砚澜知道Z市不在地震带上的知识点,却不知道为了预防余震许多人会拖家带口半夜在空地上安营扎寨。
作为戚粼的同龄人,或许他更需要的是后者。
作为郑砚澜的同龄人,戚粼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说:“那你今晚就要和我们一起出去打地铺了,我们两家人肯定挨在一起,你要是害怕,就来找我。”
“好的。”
郑砚澜并不害怕,但这不妨碍他开始发自内心地认为戚粼是一个十足善良且友好的朋友,以至于单纯的“谢谢”都在此时略显苍白。
于是他照葫芦画瓢学赵知华说:“有你在真是太好了。”
依郑砚澜往日的作风,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话多少有些违和,可他却像浑然不觉似的,目光庄重得让戚粼脸红。
“没、没什么,咱们是朋友,这都、都是我应该做的。”
夕阳斜下山坡时到达梧桐小学操场,各式凉席和帐篷乱中有序地陈列开,望过去人tຊ群远比铺陈散乱。
戚粼和郑砚澜跟着大人左拐右拐走走停停,最后在靠近侧门的边缘找到一处空地。
夏夜蚊虫猖狂,涂上驱蚊水后戚粼便有恃无恐地拉上郑砚澜,带他去看教学楼。
“看,这就是下学期我们上课的地方。”戚粼指着一座方正的红砖饰面建筑物说,通过这两天的交流她已经打探到郑砚澜跟她所属同一班级,“我们班在三楼,从左往右数第三个班级,很好记。喏,就是那个挂了流动红旗的地方。”
晚上黑压压一片,郑砚澜仰望戚粼所说的方位,边听边想象,倒也真看出一面旗帜的轮廓来。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新教学楼。”戚粼望着眼前的大楼突发感慨,下一秒就拍板:“走,我带你去看我们学校新修的教学楼!”
两人又跋涉过整个操场,来到另一栋五层高的仿欧式建筑前。
整栋大楼的外观大体呈灰白色,像一座翻新后的古堡。一楼特意做了挑高门厅,黑色的花艺铁门和纯白抱臂粗细的圆柱在夜色下宁静而庄严。
不远处还有一座小型喷泉,落叶浮在水面上,风吹过随波纹摆荡。
“这里只有四到六年级的学生能用。”戚粼羡慕又惆怅,仿佛再次站在现实和童话的交界处,“好想快点儿到四年级啊。”
郑砚澜沉着地安慰她:“还有一年。”
“还有一年!”戚粼强调,一年对一个二年级结束没多久的小学生来说是多么漫长的时间,听起来就像在等她成年。
她也确实有种在这栋楼进出的学生都比她成熟许多的感觉,想象和未知让四到六年级变得神秘而光鲜。虽然她一年级的时候也觉得二年级的学生行走在校园中气质已经很老练。
长大是如此遥远,想到这里,一种难以言状的情绪将戚粼周身缠绕。生命似乎很漫长,漫长到要花很久时间才能去到未来。时间线一变纵深,填满现在与将来沟壑之间的内容便是无尽的空虚和等待。
“没关系,”站在一旁的郑砚澜突然出声,“我和你一起。”
簌簌晚风在身侧穿行,卷起落叶纷飞盘旋,郑砚澜的声音也像立体音效在她耳边打转。
一阵台风过境般的晕眩后,戚粼遽然回首。
她没有将自己的心迹宣之于口,郑砚澜自然对此毫不知情,不过适时拾起前方掉落的只言片语。
戚粼却在此刻凭空产生一种命定感,好像待机很久,终于有人和她一起按下通往未来的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