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止安愤然道,你在信里说,你并不喜欢我,以前只是逗我玩,排遣寂寞,叫我别找你了,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是执迷不悟,当心小命不保。这还不够刻薄、恶毒吗?杨峻如惊诧道,这不是我写的,不是我。我怎么可能这样写?李止安哼了一声说,可那笔迹就是你的,化成灰我都认得。杨峻如说,可能是模仿我的笔迹。应该是养父搞的鬼,他怕你纠缠不休……李止安打断她,冷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还有那两个板寸头在河边往死里揍我,打断我三根肋骨,你肯定也会说不知情。要不是一位摆渡老人热心救我,我早就死在河边了。
上午十一点零六分,杨峻如刚回到办公室,老猫就打来电话,用听起来有些苍老的假声催促她,今天晚上十二点之前,必须查明内鬼冰火和杀害江组长的凶手。
杨峻如说,我尽量争取,目前已基本锁定嫌疑人。
老猫说,不是尽量争取,而是必须确保。这是花狐的死命令。
杨峻如只得说,好吧。
老猫突然问,你说的嫌疑人,该不会是李止安吧?
杨峻如说,不是。有关他的疑点,我都作过调查。我们怀疑他的头痛与几年前伪满警察厅一起抓捕行动有关,为此还去监狱提审过原伪满警察叶昌本。
老猫紧张地问,有关系吗?
杨峻如说,当然没有,还了他清白。
老猫在那头吐了口长气,说,那就好。
杨峻如放下话筒,不禁又想,老猫为什么会死盯着李止安?
上午十一点三十五分,杨峻如约李止安在德友茶楼第二次悄悄见面。李止安走进雅间,关上门,看着迎过来的杨峻如,突然感到好陌生。这个跟他昔日有深仇大恨,早上还被他视为最危险敌人的女人,现在摇身变成了他的亲密战友,这个反转太大,变化太突兀,他脑子还没转过弯来,就感觉有点恍惚和晕眩,不由得揉了揉眼睛。
杨峻如笑意盈盈地望着他,深情地说,止安同志,你好!终于盼来了这一刻,经组织批准,可以跟你相认,叫你一声同志了!
杨峻如热情地向他伸出右手。这一刻,从前天惊喜地发现李止安是战友时她就开始翘首期盼了。短短一天多时间,她却像等待了漫长的一个世纪。现在,这激动人心的时刻终于来临。
李止安百感交集,喉咙有些发紧,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既是仇人又是战友的女人。他傻愣着,既没有回应杨峻如,也没有伸手和她相握。
杨峻如显得很尴尬,也感到一丝疑惑,只得悄悄收回右手。
杨峻如给李止安递上一杯碧螺春,轻声说,坐吧。
两人坐下。李止安咝咝喝茶,借以掩饰心头的纷乱。
杨峻如苦笑道,我知道你对过去的事还耿耿于怀。对不起!是我有愧于你。今天我郑重地向你赔礼道歉!
李止安强忍着怒气道,当年你差点把我逼疯,又差点把我气死。
杨峻如一脸歉意地说,对不起!之前不敢跟你说实话,现在终于可以说了。你应该也听说了,我在师范时就秘密加入了共产党。组织上安排我打入国民党内部,我就向养父提出要求,暗中进入了军统。正好你约我去爬南峰山时,养父突然派人来叫我离开师范学校,去参加一个特训班。组织上要求我跟师范的师生断绝一切联系,我不能告诉你去向,也不敢向你告别。本来可以偷偷给你留下一张纸条,编个不辞而别的理由,这样你心里也会好受点,可我那时太年轻,觉得革命者应该放弃儿女情长。为了斩断这根情丝,便忍着心痛,故意不给你留纸条……
李止安有些意外,说,是吗?
杨峻如接着说,后来,听说你几次进城找我,在养父的要求下,我才写了那封绝交信,交给养父。再后来他说信已转交给你,你再也不会纠缠我了。对不起,当时不跟你打声招呼就从学校消失,我做得过分了。写那封委婉的绝交信,也是迫不得已,一方面是养父催逼,另一方面也怕组织上责怪。请你原谅!
李止安冷笑道,你还在遮遮掩掩,避重就轻。
杨峻如辩解道,我说的都是实话,没有丝毫隐瞒。我是有错在先,可你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吧!
李止安顿时火冒三丈,再也忍耐不住,霍地起身,叫道,我得理不饶人?你还倒打一耙,真是岂有此理!没法跟你说了。
李止安气坏了,转身就要往外走。杨峻如急了,跑过去一把拦住他,劝阻道,你不能走,咱们正事还没谈呢。
李止安气咻咻地说,都快被你气死,还怎么谈?
杨峻如疑惑地说,看你不依不饶,大动肝火,我真有点想不通。
李止安说,你太不诚实了。刚才还说那封绝交信写得很委婉,你是不是对委婉的含义有什么误解,竟敢把刻薄、恶毒说成是委婉!
杨峻如一愣,说,刻薄?恶毒?不至于吧?
李止安愤然道,你在信里说,你并不喜欢我,以前只是逗我玩,排遣寂寞,叫我别找你了,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要是执迷不悟,当心小命不保。这还不够刻薄、恶毒吗?
杨峻如惊诧道,这不是我写的,不是我。我怎么可能这样写?
李止安哼了一声说,可那笔迹就是你的,化成灰我都认得。
杨峻如说,可能是模仿我的笔迹。应该是养父搞的鬼,他怕你纠缠不休……
李止安打断她,冷笑着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还有那两个板寸头在河边往死里揍我,打断我三根肋骨,你肯定也会说不知情。要不是一位摆渡老人热心救我,我早就死在河边了。
杨峻如越发惊tຊ愕,说,还有这事?他怎么能这样对你?止安,我真不知道这些情况,都是养父背着我干的。你要相信我。我终于明白了,难怪你火气这么大。
李止安鄙夷道,你不承认,我也拿你没办法。
杨峻如百口莫辩,急得快要哭了。
李止安冷冷地瞥了她一眼,说,如果只是我被打断肋骨,你说你毫不知情,我可能会相信你。
杨峻如忙问,还有别的事?
李止安哼了一声说,你还装!我问你,在你不声不响地离开师范的时候,南街电影院后门外死了一名男子,胸前中了两枪,你知道吗?
杨峻如掩饰着惊慌说,你怎么突然提起这事?
李止安恼火地说,我怎么就不能提?那名男子是我二叔李向林。他是怎么死的,你应该也清楚吧?
杨峻如迟疑一下,承认道,是被我打死的。
李止安怒不可遏地跳起来,叫道,还真是你害死了他!看来我没怀疑错,也没冤枉你!
杨峻如低下头说,没想到,你早已怀疑到我头上。
李止安冒着火气道,我要是不提,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瞒下去?
杨峻如辩解道,没有,我只是还没想好,该怎么跟你开口解释。
李止安叫道,还怎么解释?你杀了我的二叔李向林——我唯一的亲人,他把我视同己出,含辛茹苦把我养大,为了我一直没讨老婆,还被人打瞎左眼。他也是我走上革命道路的引路人。我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好好报答他。可还没等我报答,他就死了,死在你的枪口下。
李止安压抑多年的悲愤和怒气终于找到了发泄的出口,他的脸因为怒火燃烧而变得滚烫,眼里涌出泪水,声嘶力竭地吼道,一个那么善良、上进的人,你为什么要害死他?为什么?你是疯了吗?
杨峻如被他的激愤吓住了,慌忙回答道,我没疯。你别激动,听我说。对你二叔李向林,你和我只怕都还不完全了解。其实,当时因为天很黑,他又裹得严严实实,朝他开枪时我没法看清是谁,开枪后又急于逃离,从此再也没回去,很长时间我根本不知道被杀的人是谁。得知是李向林,已经是几年之后了。
李止安冷冷地说,先不管你当时到底晓不晓得是我二叔,我问你,为什么要朝他开枪?
杨峻如说,你听我慢慢道来。当时养父叫我离开学校去上特训班,临走前的晚上我去了南街电影院,跟地下党上线,也就是电影院经理老黄接最后一次头。等我跟老黄谈完,突然发现有人在窗外偷听。我意识到是国民党特务,如果放他逃走,那我和老黄都得暴露。我别无选择,只能干掉他,就追了出去。那人惊慌地往后门跑,还回头朝我开枪,我更加确信他是特务,便追上去,毫不犹豫地打了两枪,把他撂倒在地……
没等杨峻如说完,李止安就勃然大怒,吼叫道,你说我二叔是国民党特务?怎么可能?你这是污蔑!
杨峻如耐心地解释道,我知道你难以接受,才不敢跟你说这事。我不会污蔑你二叔……
李止安摇着头,痛苦地说,我二叔怎么可能变成国民党特务?
杨峻如说,我曾跟你说过,当年在上海跟我假扮过夫妻的军统搭档刘建飞,后来叛变投靠了日本人。他的眉眼像极了那个孔大夫,我还叫你帮我甑别过。就是这个刘建飞,在上海的时候,说起我们就读的那所师范学校,他说他曾策反过一个思想激进的厨子,左眼瞎了,名叫李向林。他逼着李向林打入我们学校,借宣扬共产主义思想,寻找中共组织,暗中甑别藏在师生中的共产党人。后来在四月的一天晚上,李向林被打死在南街电影院后门外。
李止安嘲笑道,一个原军统特务、汉奸狗腿子的话,你也相信?
杨峻如说,他没必要撒谎,这些情况肯定是真的。
李止安固执地说,我二叔怎么可能被军统拉下水?我不信。你要知道,他虽然忠厚,但绝不懦弱。当年为了救我,他敢跟一伙流氓打死架,不惜被打瞎左眼,还差点丢了命。他这种个性,怎么可能轻易屈从于军统?
杨峻如有些发愣,说,我不知道刘建飞用了什么手段,反正策反成功了。
李止安冷笑道,我怎么知道这些不是你编造的?又没法跟那个刘建飞对证。
杨峻如有些哭笑不得,深感委屈和不满,忍不住发火道,我说那封绝交信不是我写的,你不信。我说不知道你被打断三根肋骨,你不信。现在我说你二叔当年被刘建飞策反,做了军统的帮凶,你还是不信。你对我就没有起码的信任!我可以拿一名共产党员的人格作担保,我没有说半句谎话。你二叔误入歧途,被我迫不得已开枪打死,我深表遗憾。只怪那个杀千刀的刘建飞,不该拉你二叔下水!
李止安怔怔地看着杨峻如,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来回应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