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余光偷偷观察到这一幕之后,司机小心翼翼的说:“我这里有纸巾。”不想说话的崔步青只是用力挥手,他同时发现了一些反常的地方,关于车厢内为何突然变得无比安静,低头一看才注意到娄嘉弥已经借着酒精沉沉的睡着了。这是收到包裹以来娄嘉弥第一次真正闭眼,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小憩,却是他截然不同两段人生的分水岭。再次醒来之后,他也将直面生活的另一张脸。好消息是这段旅途足够的长,下车的时候娄嘉弥已经是一副完全清醒的模样。崔步青堆着笑脸靠在车窗旁和司机套近乎,询问人家能不能在这偏远路段多等会,再把不好打车的他们重新
疆其县东南郊区那座教堂的建造年份已经难以考究,但它最辉煌的时候很容易确定,就是上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当时大部分人都没见过这种新鲜玩意,在潜意识里把教堂和道观联系在一起,毕竟半生不熟的修女们自己都解释不清,说来说去就是用来祈福的地方。那段日子里在十字架下磕头的乌龙屡禁不止,每周还能在忏悔室内捡到用来还愿的红鸡蛋,大家排着队祈求上帝保佑今年有个好收成,还有人让上帝帮忙测测媳妇怀的是男是女。
而在唯一持有纯正信仰的神父遭遇意外之后,教堂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地荒废了,但这并不是说它什么都没留下来,至少残垣断壁为旺盛的藤蔓提供了攀爬的支撑,土葬的传统也影响到了附近的陵园。
崔步青口中该去的地方正是那座陵园。他们关了商店之后火急火燎的赶过去,连午饭都顾不上吃也顾不上饿。下午四点钟的阳光从倾斜的角度照下来,碑文的影子把陵园的地面分割成琴键般黑白相隔的图案,娄嘉弥的双脚不断在阳光和阴影中重复,而踩中阴影时,他总幻想会和女儿建立起某种联系。
他们距离娄樾的坟墓越来越近,只需要再爬一小段台阶,然后右手边第三个就是。娄嘉弥很清楚自己永远不会忘记那碑文,但在内心深处他巴不得从来没有记住过,毕竟不知道也就等于不存在了。
夏末的太阳火辣辣的炙烤着娄嘉弥的肩膀,但他却只感觉到彻骨的寒冷。他不断地设想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也许活生生的女儿会从碑后探出头来,也许那上面实际刻的是别人的名字,包括天上的每朵云都是虚假的,他马上会从一场长达多年的幻梦中尖叫着惊醒。他脑海中古怪的念头已经失控了,一个接一个的涌现完全不受他意志的控制,他的双脚机械性的前进着时不时就会踢在坚硬的台阶上。
就在转过弯之后刚走了几步,崔步青忽然用力揪住了娄嘉弥的衣领。
“我们不去那边。”
“可是……”
娄嘉弥望着女儿近在咫尺的墓碑,那片令他不愿意承认又朝思暮想的地方。
“我是来让你看另一个人的。”语气坚定的崔步青手中暗暗使劲。
他们又向上攀爬了一段阶梯,恋恋不舍的娄嘉弥一步三回头的走着。大概小半分钟之后,崔步青终于在一片相对平坦的路面上松开了已经被他揪到变形的衣领。
“抱歉。”他说着替娄嘉弥把衣领捋平,“我只是担心你真的过去了,会情绪失控。”
为了展示自己的坚强,娄嘉弥刻意把目光转到和女儿坟墓相背的方向,高高的昂起下巴用稳定的声调缓慢的说:“不至于。”
“那就好。”
崔步青忽然很用力的握住娄嘉弥的双臂,炯炯有神的目光几乎要钻到对方的眼窝里去,往往只能在宣誓中才有如此庄重的场面。
“我现在回答你之前的问题。她究竟是谁,以及她为什么害怕。实话实说第二个我自己也很费解,我觉得我长得还不至于凶神恶煞到那个地步。但第一个……你先站稳,千万不要摔倒。”
“我说过,我这么大人了,不会跟纸片一样脆弱。”娄嘉弥又重复了一遍。
“那就好,现在看你的右手边。”
而当娄嘉弥怀着不耐烦的情绪真的转过头时,他还是辜负了崔步青的安全叮嘱。他打了一个很厉害的哆嗦,身体下意识的往后躲,眼看着就要摔到下面那层去。好在早有准备的崔步青及时出手,把他拉回到安全的地方来。
旁边墓碑上刻着的名字叫做苏琦峻,乍一听像是个男性,但照片却和先前跑进店里的女生一模一样,那脸颊上的每一条弧线都如假包换。毫无疑问就是她,如果硬要找一点不同,照片比早晨的真人稍微年轻一两岁。
“这是……双胞胎?”惊魂未定的娄嘉弥试图让事情合理一些。
“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但是不是。”崔步青眉头紧锁叹了好长的一口气,“她爸爸叫做苏猛,我那商店再往上追溯几代,就是他在经营。而他只有这一个女儿,呵,那时候他们家店面的卷帘门就是个摆设,捡根柴火棍捅一捅就能打开,回头重装还花了我一大笔钱。”
当不自觉沉溺于过往的崔步青发现没有tຊ人能接住他的话时,他才意识到自己在回忆中悄悄走远了。
“我知道这名字。”娄嘉弥用力挤着眼睛,回忆开始顺着眼角往下流淌,“樾樾提到好几次,她们两个好像是——”
“没错,她是娄樾最好的朋友。那一年,我们班上死了两个女孩。”
接下来娄嘉弥的嗓音越来越低,微透出一股不可名状的胆怯。“如你所说,这碑上明明写着苏琦峻在二十五年前就已经去世了,可我们早上却看到……”
崔步青打断了他。“所以我说我相信你。”
四目相对之下娄嘉弥当然明白他的意思。他把手伸进口袋最深处,确认了那手机还在,对此他一直都用最稳妥的方式保管着。
昨晚刚和死去的女儿通过电话,而现在和女儿一同去世的闺蜜也活了过来。
朝着这个方向思考,某种难以形容的喜悦忽然跃上了娄嘉弥的心头,这邪恶的喜悦被阴暗所裹挟,若真的讲出来会被嘲笑是痴人说梦。他出神的凝视着脚下那片一人多宽的土地,抬起头来正好和崔步青的目光撞在一起。
“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吧……”娄嘉弥一字一顿的讲。
“嗯。”崔步青咽下一大口口水,“说实话我一开始只是想来看看照片,毕竟二十多年没有见,那一刻只是觉得很像却不敢确定。不过现在看来,我们必须要挖开瞅一瞅了。”
“还有个更和平的办法,我们去这女孩家里堵她吧。”娄嘉弥若有所悟般的点着头说,“她总要回家的不是吗?到时候就能搞清楚她害怕你的原因了,这一切怪异全部都能迎刃而解。”
他以为自己切中要害的好主意会得到赞赏,但事实恰恰相反,崔步青的脸显得比先前更加的迷茫。
“有个关键的地方,就是我们得知道她家在哪里。”
“你刚才不是说……”
“她爸爸早就搬走了,在她‘死’后的第二年。”崔步青故意将那个字说的格外的重。
“那看来只能开挖了。”
脚下的土地完整的与周围连成一片,生命力顽强的野草如绿色的波涛般盖在上面,目光所及之处丝毫看不出来有被翻动过的泥土。不过这并没有令娄嘉弥感到灰心,这件事已经不能用常理去解释了,所以通常的逻辑也显得无足轻重。
两个做贼心虚的人下意识的左顾右盼,把整个陵园扫视了一圈。随后崔步青抬起头来往上看,那炽热的太阳就像一颗不言不语的眼睛,凌驾于所有卑劣的伪装之上,把他们的每一下呼吸都尽收眼底。
“那边,好像有两家正在祭扫。”娄嘉弥小声嘀咕,朝着不远处拱了拱嘴巴。
崔步青眯起眼睛依旧盯着天上。“我也觉得现在不是合适的时间。”随后他展示了一下空无一物的手掌,“我们也没法徒手刨。”
“那就等它休息吧。”娄嘉弥指着高悬于天上的太阳。
“正好,去我家拿东西。”
他们回去的时候依然坐崔步青用来拉货的面包车,车厢里飘着浓郁的膨化食品味道。他们关掉了收音机,全程都在交谈,娄嘉弥专门提到了学校门口的瘸子,他总觉得那不像是个见义勇为的陌生人。
“你的直觉没错,我和他……有点儿孽缘。”就在娄嘉弥期待答案的时候,崔步青只是用轻描淡写的一句带过,“他很小的时候,我对他做过一些很过分的事情。”
看到崔步青不愿意多说,娄嘉弥很识相的闭了嘴。他们最后钻进了一个很有年代感的老旧小区,这里连个正式的停车场都没有,能不能停个好地方全凭司机的本事。而踏进崔步青家里的那一刻,娄嘉弥恍惚间有种回到了自己公寓的感觉。
作为主人的崔步青感到羞愧难当。他进门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弓下腰去把散落了一地的脏衣服全都捡到筐里,随后他看着散落满桌的脏碗筷,和早已经被堆满的水池,因找不到妥善处理的方式而面露难色。而娄嘉弥恨善解人意的告诉他不必了,他主动在餐桌边坐下以示自己并不嫌弃。
“没有女人拾掇,就是这个样子。”崔步青自嘲的说着,把绊在路中间的插板用脚踢到墙边去。
娄嘉弥小声的咦了一句。“可我之前明明听到那瘸子老师说,你儿子就在他班上。”
“早就结婚了,也早就离了。”
这段话说到后半句崔步青的声音轻微的像是生病了似的。他弯下腰去在水池下方的柜子里翻找工具,搞出一阵拆迁似的巨大动静,他完全是故意的,不想让这话题往更深的方向延展。男人和女人的区别有时候小的吓人,丢弃世俗强迫他们扮演的坚韧之后,这些雄性生物也是感情世界里的易碎品。
很快短柄铁锹和锄头就被翻了出来,但崔步青就像是被上了发条似的停不下来。
“够了。”娄嘉弥轻轻敲敲他的脊背。
“不,最重要的还没找到呢。”
崔步青抛下这谜语般的话之后就去了别的地方,任由娄嘉弥绞尽脑汁思索着。他先是跑去了左边的卧室,在翻柜子的时候被从上面掉下来的旅行箱砸中肩膀,所以他再去另外一个房间时嘴巴里哼哼唧唧的呻吟着。
在这间满共不到七十平米的房子里来回窜动的崔步青,就像个钻进了奶酪陷阱的耗子。他毫无节制的翻找很快带来副作用,原本旮旯犄角中与世无争的尘土被惊扰到,充盈了整个狭小的空间。虽然娄嘉弥已经用手捂住了鼻子,可还是抑制不住的咳嗽起来。
几乎把房间搅个天翻地覆的崔步青终于回来了,手里拎着两瓶被灰尘完全包裹的白酒。当他兴高采烈地把酒放在餐桌边缘时,激荡起的尘土如拳头般击中娄嘉弥的面庞。
“这是最重要的?”娄嘉弥呸了两口,吐掉舌头上的脏东西。
“难道不是吗?你是不是高估了自己的胆量。大半夜的去陵园里挖坟和给自家的菜园子松土可不是一码事。”
将崔步青的话在大脑里细细品味一番之后,娄嘉弥发现自己找不出反驳的角度。崔步青本来还想从碗柜深处搜刮两个干净的酒杯出来,但纯属多余,娄嘉弥连招呼都不打就拧开脏兮兮的酒瓶吞了一大口。
娄嘉弥就是一座废弃了多年的老式座钟,在与失散多年的机油不期而遇之后,不知疲倦的疯跑了几十个小时。而在嘴唇碰到陈年烈酒的那一刹那,他身体里的齿轮断裂了,被藏进幕后的疲惫如洪水般卷土重来,他又一次成为那个会胆怯也会犹豫的平凡之人。
“难道不和我碰一下吗?”崔步青酸唧唧的说。
娄嘉弥只是很坦然的看了他一眼,然后端起酒瓶又是自顾自的猛吞一口。“如果我们家樾樾还活着,你就不能这样和我讲话。”他缓缓的呼出一大口气。
崔步青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先是坐下把自己那瓶打开,盯着被泥巴渗透的瓶口犹豫了半天,最后还是老老实实的把酒倒进杯子里。
“怎么,你们是不和外人交流的静默家庭?”浓烈的辣味使得崔步青的嘴巴聚拢成一小撮。
“因为你说每句话前,都得先喊我一声爸。”
这回答犹如利剑穿过崔步青毫无防备的胸膛,他本来准备倒酒的手在空中停了一拍,早已冷却多年的回忆毫不讲理的从嗓子里冲上来,他的鼻头忽然泛红,红的仿佛要滴出血似的。他赶忙从一片狼藉的桌上抽出一张用过的餐巾纸擦拭眼睛,手忙脚乱之间,刚倒的酒也全洒下去清洁了地板。
“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娄嘉弥终于用自己的酒瓶和他碰了一下。
“不,没有……岳父大人。”因为用手遮住了,所以只能从声音上听出来崔步青是在苦笑,“我当年还发誓来着,说自己以后一定会娶她。所以你呢,这些年你是不是只要闭上眼睛就会看到她。”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娄嘉弥撇撇湿润的嘴巴,他的眼珠下意识的盯着左上方,那是回忆时才有的小表情,“一开始是的,但突然有那么一天,我就想不起来她的模样了。”
“怎么可能。”
“看吧,我就知道你会是这反应。”
连娄嘉弥自己都没料到他居然会发出一阵爽朗的笑声。不过紧接着,他立刻捂住嘴巴,仿佛这轻松的表情是他不配享有的。就像个意识到自己错误的罪人,他立刻沉下脸去潜心的做着忏悔。
像喝水似的猛干了好几口酒之后,他换了一种丝毫感受不到愉悦的语调重新说。“大概是你的身体想要保护你吧。有那么一瞬间,你会突然变得无比麻木,你会开始想不起来悲伤是种什么感觉,对快乐也是同样的陌生。不再有所谓的不甘和遗憾,以及憎恨,它们全都成了你完全无法理解的字眼。你不知道继tຊ续活下去的意义是什么,但也不觉得死亡能带给你解脱。你人生中只剩下一样东西那就是无所谓,如果有人说明天要来海啸——”
“你会说,那就来吧。”崔步青用指尖扒拉着油乎乎的盘子,找出几粒已经变黑色的花生米塞进嘴里。
“不,你还是觉得无所谓,根本不在乎真假。”
说完这丧气的一句之后娄嘉弥呆滞了好一会儿,之后他仿佛想到了什么,半耷拉着的眼皮忽然就来了精神。他隔着外套抚摸口袋里的手机,好似抚摸着未足月的胎儿,也像是把灵魂狠狠的攥在手里。
“所以你现在就明白我为什么这么疯狂了。对,我是很出格,因为一通古怪的电话就飞蛾扑火似的往上冲。那是因为——”他使劲拍打着自己剧烈起伏的胸膛,“我终于有了可以做的事情,不论最后的结果会怎么样,它都让我觉得……让我觉得……”
他一时间找不到想说的话,整张脸从额头到脖子都和岔气了似的憋得通红。吓出冷汗的崔步青赶快站起来拍打他的背,但娄嘉弥很厌烦这种矫情的戏码,他带着满脸的愠怒把崔步青推回到凳子上。
“……让我觉得我的人生还是有价值的,哪怕只有亿万分之一的可能性,至少我的时间也不再迷路。”
看到娄嘉弥激动的眼角泛泪,话匣子打开之后就再也合不上,崔步青意识到这是因为酒精正在他的血液里横冲直撞。于是他趁着娄嘉弥擤鼻涕的空挡,赶快将还剩小半瓶的酒夺回来并且藏到桌子下面去。
“就到这里。不能再喝了。”他扶着娄嘉弥的胳膊,防止他借机又把酒重新抓在手里,“我们只是要壮胆,你还记得吗,真的喝趴下也就用不着胆了。”
酒醉状态下的娄嘉弥反射弧变得很不灵敏,他点头的样子看起来傻乎乎的,眨巴个不停的眼睛像是坏掉的跑马灯。要不是有人扶着他随时都会重重的栽倒在地板上,估计几分钟前说的长篇大论现在也不记得了。
“啊,对,我们要去干大事情,大事儿……”摇摇晃晃的娄嘉弥扶着桌子勉强想要站起来,结果就是两个盘子被他碰到地下摔得粉碎。
崔步青紧张兮兮的贴上来搂住他,这也是为了自己的家具着想。“要不然改天吧,今晚你就在我这里好好睡一觉。”
“不!呵呵,呸。”
“你现在这个样子挖不了坟,倒是挺适合躺进去。”知道娄嘉弥此刻思维混沌,崔步青不留情面的开着过分的玩笑。
“那就躺它个春秋大梦!”
酒劲上头的娄嘉弥没有任何对手,不敢对老年人太用力的崔步青就像条皮带似的被他轻易地甩开。娄嘉弥抱起地上的工具摇晃着往外走,他怀里的东西凑在一起散发出浓浓的犯罪气息。
连崔步青自己都搞不清楚他是在阻拦还是在护着,最后两个人如膏药般黏在一起,迈着扭曲的步伐到路边打了一辆车。此时临近黄昏,准备交班的司机一听是去陵园就直皱眉头,又闻见两人身上的酒味便开始牢骚个没完,还没启动就和他们约定好吐了就是一百。
上车后娄嘉弥像个煮熟的虾米似的斜躺在座位上,睁着混沌的眼睛,手在崔步青时尚的衣服上来回乱抓。“咱们如果被抓住了,你说,要判几年啊。”
本来喋喋不休的司机,嘴巴忽然间如同经历了电击似的,再也不敢吐出一个字来。当崔步青从后视镜中看到司机那随时都打算报警的目光时,他巴不得立刻就从车上跳下去。常年酗酒并没有令娄嘉弥免疫酒精,所有违背基础生物学,鼓吹酒量可以练出来的人,此刻都应该在他面前感到害臊。
“你在瞎说些什么呢?”相对清醒的崔步青故意笑得很大声,使这一切听上去是个无伤大雅的笑话。
“我不是怕坐牢,我是怕坐牢……就搞不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崔步青咬着嘴唇把脸转过去没有接话。
“还有啊,”喋喋不休的娄嘉弥头靠着车窗,眼睛虽然紧但嘴巴片刻都不曾停歇,“能不能先挖我女儿的坟,我想过了,我不能再等了。”
“睡一会吧,娄嘉弥,睡吧。”
“啊,不。还是先挖高女孩的坟,她叫什么来着,咦,她叫什么来着。”
崔步青不得不把娄嘉弥的头搂到自己的怀里,他牺牲了手臂,把其当做软木塞堵住娄嘉弥的嘴巴。但他没有预料到会被娄嘉弥狠狠的咬一口,怀里年过半百的男人此时就跟个不到半岁的孩子一样乱来。这是酒精与生俱来的原罪,不论文明社会把你浸泡出多少的体面,它都能让你认识到自己不过是会打理毛发的两脚野兽。
“他妈的。”
崔步青捂着鲜红的伤口,半张脸不受控制的抽痛着。而作为罪魁祸首的娄嘉弥则完全躺展在他的怀里,对刚才犯下的恶行一无所知。
“我真的好害怕。”醉酒后娄嘉弥的情绪比疾驰的汽车还要颠簸,不知从何而来的恐惧顷刻间让他蜷起腿缩成一团。“我们不能动我女儿的坟,万一她还在里面怎么办,你告诉我怎么办。我,我承受不了这个。”
娄嘉弥用那只长期缺乏营养而导致的指节突兀的手,抓住了崔步青的衣领,把他一同拖入那无解的情绪旋涡中。后者竭尽全力不发出声音,眼泪如静谧的地下暗河般默默地滚落,先是顺着胳膊打湿了衣服,然后又跃过他的手背。
用余光偷偷观察到这一幕之后,司机小心翼翼的说:“我这里有纸巾。”
不想说话的崔步青只是用力挥手,他同时发现了一些反常的地方,关于车厢内为何突然变得无比安静,低头一看才注意到娄嘉弥已经借着酒精沉沉的睡着了。
这是收到包裹以来娄嘉弥第一次真正闭眼,此刻的他并不知道,这看似简单的小憩,却是他截然不同两段人生的分水岭。再次醒来之后,他也将直面生活的另一张脸。
好消息是这段旅途足够的长,下车的时候娄嘉弥已经是一副完全清醒的模样。崔步青堆着笑脸靠在车窗旁和司机套近乎,询问人家能不能在这偏远路段多等会,再把不好打车的他们重新载回去。而司机复杂难言的目光一直落在他手里的工具上,思索了片刻之后,最后把他们丢弃在黑乎乎的夜色里绝尘而去。
拖着沉重的工具向前时,娄嘉弥很是安静的一言不发,他的情绪和储油罐里的存货一样已经见底了。陵园里无人在意的野草被晚风席卷着,发出悉悉索索类似交谈的声音。爱意与眷恋并不会因为身形的腐败而失去依托,那些曾经令我们不觉孤单之人,总能找到使思念延续下去的办法。
又到了早晨的岔路口,他们需要再做一次向右还是往前的决定。娄嘉弥一开始试图用冲动帮自己下定决心,但在梗着脖子往右迈出几个大步之后,难以战胜的怯懦又将他逼回到原点。
“还是先去那高个女孩吧。”娄嘉弥的呼吸节奏越来越不规律,握住铁锹的手因为出汗而开始打滑。
没有意见的崔步青耸了耸肩表示同意,他拖着锄头走在前面,那拖拉声听上去就如同冥河渡船剐蹭着岸边。
“所以,大概要挖多久?”娄嘉弥问。
这着实给崔步青出了个难题。“抱歉,之前还真没有经验。”他噗嗤一声笑了。
“你说有没有那么一种可能。”
“什么?”崔步青尽量压抑住自己疲惫的情绪。
“她们是复活了,但骨头还在墓穴里。”
他们已经到了地方崔步青停下脚步,他把锄头竖着插在泥土里,双手合十撑在杆子上,下颚几乎贴着胸口,以一种请求原谅的姿势肃穆的站立,向在或不在里面的墓主人表达自己的敬畏之情。
直到这简短的仪式告一段落,他才腾出空和娄嘉弥说话:“我被你绕晕了,你到底想说什么。”
在光源异常稀缺的陵园中,月亮化身为烛火点亮了娄嘉弥惴惴不安的瞳孔。他眨眼的频率已经超出了正常的范畴,正在为自己没想出精准的说辞而发愁。
“我是说,她们并不需要从里面爬出来。就算里面还有东西,不代表我们今天见到的就是假的。”
他不是听不出自己语言的混乱,只是想找到合适的措辞太过困难。娄嘉弥转过身去,隐藏起他因为不安而失去控制的脸,他需要一点用来平静的空间,还需要一点时间。
拿着锄头却无法下手的崔步青,忍了好一阵子还是把心里话吐出来:
“既然你这么害怕见到结果,要不然还是算了。”
“我当然不是害怕!”娄嘉弥忽然间又猛地转过来,高亢的嗓音可以将陵园的主人们吵醒,他的言语是坚定的反驳,但过于激烈的反应倒更tຊ像是在承认,“那电话肯定是我女儿接通的,苏琦峻也活过来了你是亲眼看到的,我……我当然说不出来原因,但她们肯定是复活了,你为什么总要怀疑呢,你……你……”
这次崔步青二话没说,拎起锄头就朝着台阶的方向走去。“你实在太在乎了。”
很是惶恐的娄嘉弥赶紧抓住他的胳膊,又把他拽回到原处。
“挖,我们现在就挖!”
他过于用力的说出,靠言语填补了自己内心深处摇摆不定的空隙。娄嘉弥举起铁锹冲过去身先士卒的铲起来,那长满植被的墓土像炸开似的被抛向空中,他使出了那副羸弱身躯本不应该有的力气,如同一台过载的马达不知节制的一下又一下。
当他累了,崔步青便板着脸一言不发的接过工具。月亮那带有审判意味的银白色目光笼罩着他们的后背,两个人必须低着头避免和它对视上。比铁还要沉重的道德压力让他们忘却了时间,也不知过了多久,娄嘉弥突然一下丢掉铁锹,很痛苦的双手捂住嘴巴躲闪到旁边。
早就已经腐朽的棺材板,如软塌塌的海绵一样被凿出个大洞。似乎纯粹是为了打击娄嘉弥,月亮的光比刚才更亮了,他们可以清晰的看到,那散发着浓烈臭味的大洞里,一截已经严重矿化的黑色腿骨被腐蚀出无数的小坑。
“不,这不代表什么。”他先是低声的嘟囔着念给自己听,下巴因为激动而哆嗦个不停,在又一次做出艰难的抉择之后才转过来看着崔步青,“我们再去挖樾樾的,你想想,哪怕这高女孩没活过来也不代表樾樾和她一样对不对。”
崔步青不敢多说什么,拎起锄头沉默的走在前面,不过很快,瘦弱的娄嘉弥就从后面超过了他。
等他们转移好阵地,崔步青深吸一大口气。墓碑上的娄樾正用凝结着的笑容望向他,那个曾经令他魂牵梦绕的女孩,已经如一颗再难寻觅的石头一样,被永远的丢进了时间的汪洋大海中。
“动手吧。”娄嘉弥用摇摇欲坠的声音说。
“你确定。”
“快点,求你了,在我改主意之前。”
这时候一通电话突然搅乱了夜晚的宁静,两个加起来足足一百多岁的男人,因为毫无准备被吓得抖如筛糠。那刺耳的铃声在广阔的仿佛没有边界的陵园中飘荡,听起来真的和鬼叫一样。
崔步青的锄头差一点脱手砸在他的脚上。他很是不满的把手伸进口袋里,看清楚上面的来电讯息之后,更是直接下意识的骂了一句。
“操。”
他按下接听键时,怨恨的手指几乎要把屏幕戳破,一上来就用应付的口气逼问对方想要干嘛。但忽然间他的眼睛下意识的瞪到了最大,顾不上和娄嘉弥打招呼,甚至连工具都顾不上拿就朝着陵园的入口逃命似的飞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