秃顶的男人正在嗑着瓜子观看节目,而摆放在柜台内侧的电视之前也是并不存在的。连柜台本身都与先前不同,现在是张边角都已经磨损的木质条桌,上面盖了一块为它量身裁剪的玻璃,而玻璃下面压着好多张景观照片当做装饰,这种老土的做法几乎在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了。娄嘉弥简单在货架上扫了一眼,因为难以形容的恐惧他不敢仔细去看,但仅是潦草的一眼,已经足以看出货架上所有的商品全都变了。“崔步青呢?”他尽力不让恐慌在语气中表现出来。
娄嘉弥认为自己的形容是准确的,他可以列举出足够多的证据。借助透过薄纱窗帘而洒进来的月光,他看到左手边的木质衣架上挂着一件医护人员专用的白大褂,而正前方的桌子上放有听诊器和处方签。顺着桌子再往前看,可以看到装着玻璃门的陈列柜里摆放着各种常用的药物,空间有限的墙壁上则挂着几面锦旗,这里的主人似乎医术不错,从那紧凑的程度来看,如果不是位置不够肯定会挂更多。
上面提到的一切物件都笼罩在极其厚重的灰尘之下,那灰尘犹如柔和的毛毯,毫无疑问,这间被遗忘的房子已经在时间的长河中沉睡了许多年。如果不是娄嘉弥以一种匪夷所思的方式到来,它可能会一直睡到世界的尽头。
他随手抹去离自己最近的那面锦旗上的灰尘,在侧面发现了一行被淹没的小字,上面的内容是感谢胡顺帆医生,这是个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名字。
任何人遇到这样的怪事都不可能放松下来。娄嘉弥如临大敌,四下张望之后,看到桌上有一支很独特的贴着胶布的笔,便立刻拿起来如长矛一样警惕的举在空中。
他眼睛眨都不敢眨一下,全神贯注的盯着房间的入口,朝着那团像雾气般浓郁的黑暗喊叫:
“你到底搞什么鬼,胡会涛!你出来呀,出来。”
几声凄厉且悠长的怪笑传过来,娄嘉弥的牙齿不自觉的哆嗦着,他的手心出了很多的汗,签字笔滑的如同涂过油一样就快要握不住了。就当他以为会有什么长着利爪的怪物从黑暗中扑过来时,他发现怪笑原来是从窗外传来的,几个搂肩搭背还染了头发的小混混刚走过去,屋子里根本没有任何的东西回应他。
他继续对着门口扯着嗓子大喊,每一句都很用力,生怕躲藏于暗处的始作俑者看出来他此刻有多么心虚。
“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这是什么地方,你到底想让我干嘛。你有话就说,不要这样折腾人,崔步青呢,崔步青你能不能听见我。”
娄嘉弥闲着的那只手伸进口袋里掏出手机,他的眼睛非常忙,必须不停地在房门和手机之间切换。
“见鬼了。”
这句他是小声暗骂的。他试着给崔步青打电话,可那早上才记录的新鲜号码拨了几遍都只有忙音,发送信息也行不通,屏幕上红色的感叹号颇为扎眼。
焦虑开始在娄嘉弥的身上迅速发酵。现在他甚至希望胡会涛气势汹汹的冲进来,至少那样他们可以货真价实的打一架,当恐惧化为摸得着的东西也就不可怕了,否则无限的遐想很快就会从内部把他撕裂。
“出精到怪是几个意思,有本事你就出来。你怎么跟个懦夫一样,丢人现眼的东西。”
娄嘉弥以为脏话总能改变些什么,但那黑黢黢的门口依然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一样只有死寂,他瞅了眼自己钻出来的柜子,里面无处不在的黑暗也似长了腿般朝着他压过来。濒临崩溃的他拎起桌上的听诊器用力朝着房门的方向丢过去,什么异样都没有,听诊器只是翻滚了两圈就和睡着了似的安安稳稳的躺在地板上。
一咬牙,娄嘉弥横下心来冲出这满是灰尘的房间。这栋老旧的屋子总共有两层,他在下楼时,手中的签字笔一刻都没有放松过。他本以为一楼的大门上肯定会做些手脚,但没想到轻轻地一拧,就真的逃了出来。
脚下的街道和背后的屋子一样陈旧。肆无忌惮的野草霸占了这条无人打理的土路,生锈的自行车停靠在墙边,轮胎早已经不知去向。这条狭小的巷子人烟罕至切布满路障,很多地方瘦弱如娄嘉弥都需要侧身才能通过。
他艰难的走了几分钟重新回到人声鼎沸的大路。但这并不值得喜庆,更多反常的迹象开始在更大的维度上展开。走进胡会涛的公tຊ寓时,他清晰地记的已经是深夜时分,可眼前街道上却是一幅刚入夜时的热闹景象。
不远处快餐店里用地方口音抱着菜名,由于店面里已经坐满,忙不过来的老板正张罗伙计在并不属于他的街道上也摆上桌子。一长串车辆如珠子般拥堵于十字路口,马路的拥挤程度更符合晚高峰时的特征。只是这么个愣神的功夫就有三个人从娄嘉弥背后走过去,其中一个冒失鬼还撞了他一下,是个只剩下半条命的落魄上班族,带着疲惫的神情冲他抱歉的摆摆手。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找到崔步青,把这一系列的怪事告诉他。娄嘉弥立刻打了一辆出租车,在说地址的时候犯了难。
“去四方沟的老年单身公寓。”
而司机的脚刚刚轻点了一下油门,娄嘉弥就又改主意了,使劲拍打着前排的座椅靠背。
“不不不,他们肯定不会一直在那待着。”他的眼睛来回在眼眶中打转,“这里是不是离十九中更近,那就先去十九中。”
折腾了这么久娄嘉弥身上的每根骨头都疲惫不堪,他本来打算靠在椅背上好好休息一下,但无意间瞅见窗外的景象,就再也无法放心的把眼睛合上。
不对头,到处都不对头,一开始他还无法用语言去形容这种不对头,直到他把视野专注于某一个具体的建筑上。
刚才的拐角他从机场出来时也有路过,那个拐角的邮局,之前明明贴着醒目的封条,上面还挂有用白油漆写着‘停业’标识的硕大牌子。但现在大门是敞开的,严苛的白炽灯下员工都和蚂蚁一样急促的忙碌着。
处处可见的银白色地铁口呢?到哪里去了。早上娄嘉弥还在感叹这座城市的进步,可没想到它如此不禁夸。
车子在十九中门口稳稳停下时,娄嘉弥居然又看见了,那用红色艺术大字竖着排列的校名,还包括承载校名的巨大石柱子。他们是如何在一天之内把以前的设计全换了回来,娄嘉弥觉得脖子上直冒冷汗,双脚发软。
司机看他满脸的惊讶一直呆呆地望着车窗外,就催促他该付钱了。
“哦,抱歉。”娄嘉弥缓过劲来,掏出手机却没有地方可以用,“你的码在哪里?”
“马?我没有养马。”
“我说付款码。”
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出来司机的表情有多么费解,这乘客明明和他说的是同一种语言,却有种鸡同鸭讲的感觉。
“我……对马的品种……没有研究。”司机没办法更尴尬了,“我说,你能不能快点把钱付了,去找别人闲聊,我这还等着拉活呢。”
娄嘉弥已经记不清楚,上次遇到不懂移动支付的司机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但在法律所允许的范围内当个古董是每个人的自由,好在他的钱包里还有几张被遗忘的钞票,如果不是今天的小插曲,它们迟早有一天不是怄烂就是丢掉。
而当他把钱递过去时,司机狐疑的目光就和看到了假钞似的,连手都不伸出来。
“这,这什么东西。”
“车费呀。”娄嘉弥胳膊都酸了。
那司机扭过身子很是诧异的紧紧盯着娄嘉弥的眼睛,仿佛要把他的脑子洞穿。几秒钟之后,司机突然冷笑了一下,这让娄嘉弥感觉非常的丢脸,他明明没有做任何丢人的事情。
“车费,好,我让你看看车费。”司机转过身去嘀咕着,开始在前挡板里翻找起来,很快他拿出厚厚一叠用夹子夹好的钞票,举到娄嘉弥面前像扇扇子般呼扇着给他展示。
“来,你自己看看你那是什么东西。”
司机拿的是上一版的钞票,经过银行不断地迭代,几年前市面上就已经看不到了。娄嘉弥仿佛被催眠了似的说不出话来,很显然,这车上的两个人在对方眼里都是怪物。
“我说你这么大人,坐霸王车你也不嫌臊得慌。”
看到乘客实在是付不了车费,气不过的司机只好把火都撒在方向盘上。
“得了,快走吧,赶紧滚。”司机把厚厚一叠钞票摔到副驾驶上,操着怨恨的口音把袖子捋起来,“我给你讲,我也就是看你头发都白了,你但凡再年轻个十来岁,今天咱们两都好好议论议论。”
下车之后,直到司机开出去小半条街,娄嘉弥依然能隐约听见那滔滔不绝的叫骂声。他带着一肚子亦或朝着崔步青商店的方向走去,路上看见的一切全都超出理解。
共享单车的网点不在它之前所在的地方,旁边的体育用品店先前明明在卖不健康的油炸食品。内心慌乱无比的娄嘉弥此刻不再记恨胡会涛,他只是想向他求助,他开始意识到这绝不是大变活人之类的魔术手法,没有哪个个体和组织有能力在一夜之间将整个城市的样貌都颠覆,这与权利和执行力无关,这超出了人类技术所能到达的上限。
如果这一切的目的就是要让自己吓得尿裤子,那娄嘉弥很不甘心的承认,他们成功了。
还好崔步青的店里灯是亮着的,那柔和的灯光犹如最后一根稻草般诱惑着娄嘉弥,毫无抵抗力的他狼狈不堪的喘着粗气跑进去。
可坐在柜台后面的人并不是崔步青,那是个头发秃了一多半的中年男人,脸颊上的赘肉呼扇着,酒糟鼻和陨石表面般坑坑洼洼,再往下面看,突出的啤酒肚几乎要把衣服顶破。娄嘉弥承认自己的眼睛不够尖,在外形上无法发现这男人的任何优点。
秃顶的男人正在嗑着瓜子观看节目,而摆放在柜台内侧的电视之前也是并不存在的。连柜台本身都与先前不同,现在是张边角都已经磨损的木质条桌,上面盖了一块为它量身裁剪的玻璃,而玻璃下面压着好多张景观照片当做装饰,这种老土的做法几乎在十几年前就销声匿迹了。
娄嘉弥简单在货架上扫了一眼,因为难以形容的恐惧他不敢仔细去看,但仅是潦草的一眼,已经足以看出货架上所有的商品全都变了。
“崔步青呢?”他尽力不让恐慌在语气中表现出来。
秃顶男人手上的瓜子停顿在空中,他很疑惑的眯起眼睛,眼角的鱼尾纹堆成一把小小的扇子。“谁?”他反问。
“崔步青啊,这个店的老板。”
一声很是无奈的苦笑。“第一,我就是这个店的老板。”秃顶男人用指尖敲了敲他过时的柜台,“第二,我姓苏。”
这个并不算罕见的姓氏却如刺骨的冰锥一样令娄嘉弥冷不丁打了个哆嗦。他还能清楚地记得不久之前的交谈,当时就站在那高个女孩的墓碑前,崔步青提到过这超市的过往。
“姓苏……苏猛。”惊慌失措的娄嘉弥自言自语小声的念叨着。
“怎么,咱们认识?”
看见娄嘉弥如痴呆似的不回话,苏猛伸长脖子仔细打量了一遍他的面容,很快又转过头去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电视上,那包含五湖四海的铁盒子可比一个难以沟通的怪顾客有趣多了。
“你要啥自己拿吧。”苏猛目不斜视盯着绚丽的屏幕,把瓜子重新塞进嘴里。
娄嘉弥如木偶般僵硬的转过身之后,他的目光被一排堆放着杂志的货架所吸引。里面有好几本刊物明明早都已经停刊了,他吞下好大一口唾沫,用抖动不停的指头拿起其中一本验证自己的猜测。
而一本并不足够,很快他就随手丢下拿起了第二本,紧接着是第三本……他已经走火入魔了,把本来整齐的货架搅的天翻地覆,书本如冰雹般接二连三砸在地上,苏猛自然而然的被惊动。
“喂,你挑事儿呢!”
娄嘉弥丝毫不受影响,他已经屏蔽了外部的一切,他的眼睛里和耳朵里甚至是每个毛孔里都只剩下了时间——那印在刊物封面上的发行时间。
上面全部都写着2000年10月刊,而他永世不会忘记,这正是女儿遇害前的那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