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青笑了下,唤:“妈。”艾秀英回头,还未释放冷意,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从小看着大长大的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手不受控制地发颤,她不得不放下碗筷。矮桌的绿格纹漆面发泡,像滔滔的海载着一艘货船,谁也说不准下一秒是否会掀起飓风。苏青抱着鲜红蝴蝶结下的草莓礼盒走到她面前,俯身说:“妈,您不是一直盼着我结婚么,女婿给您带回来了。”咣当——礼盒飞越半空,草莓滚落,好似飞溅的血令人惊惧。艾秀英下意识打翻了草莓,有点无措,又极度愤怒:“你什么?”
010不好惹,是烙印在东北孩子骨子里的行为准则。在那个混乱的年代,吓暴这个词还没有普及,一个男孩子若是被欺负了,周围的人会笑你怂,包括年长者在内都会质问你怎么不揍回去。社会推崇男子气概,揍人是彰显男子气概的方式,揍回去亦是男子气概的证明。
孟叙冬小时候不起眼,闷沉着不说话,家属院的小孩总欺负他。
他的男子气概在青春期觉醒,抽条似的长个,褪显下颌线,校服兜里永远装满打台球赢得的钢镚。
那应该是个节假日,苏青一面帮艾秀英看收银台一面复习功课。澡堂来了很多学生,吵吵闹闹没完。不知怎么孟叙冬也来了,几句话和人不对付,问候祖宗骂人天生下贱。
苏青忍不了了,拍案而起,高高在上将人审判一通。他当然不服气,揪着人衣领到雪地里干架,见了血,惊动片警。
孟叙冬不好惹,声名狼藉。
会来事儿,则是属于成年男人的社会货币。这时候拳头的效用失灵,你的社会声誉全凭你的职业与人际资源。你在当地关系众多,有门路,哪怕你私底下给人当孙子,大家也会认为你有本事。
苏青没见过孟叙冬成年后的社交面貌,何况他干工地灰头土脸,身边还点缀一小孩,不像是混得开。
听见苏青说的话,孟叙冬冷哂一声,也不反驳。
车停在澡堂门口,熄了火。
苏青望着不远处的老式双开门,慢吞吞从塑料袋子里拿出围巾。孟叙冬正要下车,见状说:“我给你戴上。”
“……不戴。”苏青将长长的围巾打成一个漂亮的蝴蝶结放在草莓礼盒上。
孟叙冬紧抿唇角,推门下车。
看着男人挺拔的背影,苏青拖着脚步走,最终大步绕到前面,“你不用说什么,我来。”
她暗暗深呼吸,异常郑重地推开了澡堂的门。
暖意从通道涌来,电视背景音下小孩嬉闹。坐在长椅上打盹儿的工人抬眼一瞧,啊呀一声,“小青回来了!”
话音传过去,一声接一声传进厨房:“英子,你闺女!”
“姨姨……”豆豆从门缝边冒头,苏南上前箍住他,对上苏青的目光有些复杂,尤其看到她身旁的人。
“豆豆,你上外边等着。”
“不吃饭了?”豆豆扒拉唇角的饭粒。
“豆豆乖,等会儿再吃。”
“哦……”豆豆打量着陌生的面孔,挤出了门。
门合上了,苏青看着坐在饭桌前一动不动的艾秀英,刻意挽起孟叙冬手臂。草莓礼盒落到他怀里,围巾即将滑落,他伸手捞起。
“小青……这是什么意思?”苏南低声问。
苏青笑了下,唤:“妈。”
艾秀英回头,还未释放冷意,就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从小看着大长大的人,她一眼就认出来了。手不受控制地发颤,她不得不放下碗筷。矮桌的绿格纹漆面发泡,像滔滔的海载着一艘货船,谁也说不准下一秒是否会掀起飓风。
苏青抱着鲜红蝴蝶结下的草莓礼盒走到她面前,俯身说:“妈,您不是一直盼着我结婚么,女婿给您带回来了。”咣当——礼盒飞越半空,草莓滚落,好似飞溅的血令人惊惧。艾秀英下意识打翻了草莓,有点无措,又极度愤怒:“你什么?”
苏青依然笑着,一手勾住孟叙冬的肩膀,一手探进他外套内差。光是这亲昵的姿态就让艾秀英脸色煞白。
她摸出了准备好的两本结婚证,翻开登记照,正对艾秀英的脸,“妈你看,我和孟叙冬,我们——结婚了——”
“你……”艾秀英目光游弋在登记照、苏青与孟叙冬之间,面部肌肉抖擞说不出完整句子,“这不是闹着玩的事儿……”
孟叙冬似乎想说什么,苏青抢先说:“当然不是闹着玩了。”
“你要我怎么给武家交代?!”艾秀英腾地站起来,身影一晃就要跌倒,孟叙冬眼疾手快扶住了她。
苏南上前挡开了孟叙冬,站在艾秀英身旁像是划分出了阵营。
苏青不依不饶,低头抚摸着结婚证的照片,十分珍惜地折进艾秀英手里,“仔细看看,免得你以为是假证。”
艾秀英捏住结婚证,手指泛白,“我问你,你要我怎么给武家交代?真是太丢脸了!你怎么能干出这种事!”
苏青说:“妈,你放心,我们家早没脸面了。”
苏南拧眉喝止:“小青!”
艾秀英一手扶额一手攥心,呼吸沉重:“净干混账事,和你爸一模一样!早知当初我就不该生你!我为你吃了多少苦,啊?你这么对我,你对得起我吗?!”
如预料之中,她关心的是别人与面子,就是没有女儿。可如愿目睹她绝望的眼神,苏青不知怎么感到倦怠,好像身上的一点余力都被抽走了。
“我对不起你,对不起每一个人,我就是社会废物,一点用处都没有。为什么还要对我抱有期待?”
艾秀英一下指着苏青的鼻子,亦如曾经无数次那般责问:“是不是你答应了和小武相亲的,是我逼你的?!”
“是,我以为那样可以为这个家做贡献。可我受不了了,那么一点钱就要出卖我的人生,我不如去卖!”
话音刚落,就见艾秀英抬手甩来,苏青倔强地扬起脸颊,忽然被孟叙冬按进怀里。
耳光甩在了他护住她的手背上。
她后脑勺发麻,像是也能感觉到他手背的烧灼。
“你先出去。”苏青拽他的衣服,可他纹丝不动。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不敢在他面前暴露的了。
苏青闭了闭眼睛,偏过脸去瞧着艾秀英模糊的身影,缓缓说:“你当然不应该生下我,否则你不会被罚下岗。这么多年你一个人顶着这个家,供我读书……我都知道。”
上世纪九十年代,高中毕业的进步女青年、优秀女工艾秀英,因为超生而沦为了家庭主妇。从小到大苏青不知听过多少次“就不该生下你”,不配活在这个世界上,更不配索取母亲的关爱。
没有人知道她花了多长时间洗刷掉潜意识里的“我不配”,重构自我。然而这一刻那久违的感觉又回来了,她唾弃自己。
真正卡在她与母亲之间的子弹,其实是那个总也过不去的漫长的冬季。
“对不起……我再也受不了你的牺牲。我不要也一样牺牲。”
片刻,艾秀英似乎回忆起了什么,脸上血色尽失,怔然地看着苏青。
手指紧抠手心,要钻出窟窿似的,苏青忍耐着不要掉眼泪。
温热干燥的手覆盖过来,孟叙冬握住了她的手。
“是我叫苏青和我结婚的,我们好了很久了。”
善意的谎言平息了即将来临的暴风雪。
艾秀英张了张嘴,目光锁住他们依偎的身影。她转过身去,单手蒙住眼睛,“走吧,我不想看到你们。”
苏南露出哀伤的祈愿。
苏青垂下眼帘,勾着孟叙冬的手往外挪步。
在门口张望的工人们作鸟兽散,甬道昏黄、闷热,好似永远走不出的迷宫。
孟叙冬推开门,一阵冷风吹来,苏青终于喘过起来。她跌跌撞撞跑向银色面包车,一条围巾缠绕在了她脖颈上。
“别冷着了。”
苏青背抵车门,蹙起眉尖要笑不笑。
他应该生气的,答应和他结婚的理由竟如此荒谬。他为什么不生气呢?反而以从未见过的柔情凝视着她。
他同情她,还是怜悯?
这真叫人厌烦,她不需要任何人对她露出这样的目光。她宁愿他把她当作一块结石,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意义需要研究,甚至没有美可言,只令人感到不适。
“你应该想到的……和我结婚会是什么样。”
孟叙冬伸手整理她的围巾,热气浅浅喷洒在她下巴,“我不在乎。你把关系处成什么样我也不在乎,但我不希望你这么做了之后又难过。”
语气冷静到极点,可不知怎么让人读出了温情。苏青别过脸去,下一瞬大手揽了过来,将她拥入怀抱。
很暖和,让人隔着衣料也能感觉到心脏的跳动。
“我们回去吧。”她声音好轻,化在风雪里。
“嗯。”
“姨姨……”孩子澄澈而有力呼喊回荡。
苏青越过孟叙冬的肩头去瞧,那豆丁蹦蹦跳跳过来。
两人拉开到少儿适宜的距离。
“一加一等于几?”豆豆背手很神气。
“什么?”苏青微讶。
“一加一等于二,但是,但也不是!妈妈爸爸加起来就有我,姥姥姥爷加起来就有妈妈姨姨们还有我!我们合起来又变成了一!”
四下不见苏南的身影,看来这不是成年人授意的话,发自纯真。
“我想了很久呢。”豆豆拉起苏青的手,看着旁边的人发出疑问,“他是谁?”
苏青犹豫着措辞,忽听孟叙冬出声:“你姨父。”
豆豆嘴巴张成圆形,可又犹豫,“姨父是什么?”
“和你妈妈爸爸一样。”
“哦!”豆豆重重点头,小脑袋瓜灵光一闪,联通了似的,“你们结婚了,姨姨才要搬走,才会高兴地哭。”
苏青一下笑出声,拢着豆豆往澡堂大门方向推,“快回去吧,多冷呀。”
“我不要,你们总赶我来赶我去……”豆豆噘嘴,“豆豆是多余的么?”
这话令人警惕,苏青立即变得小心翼翼,弯腰摸豆豆脑袋,“当然不是,豆豆最重要啦!现在我和姨父要回我们家了,你也回去好不好?”
“我不能去你们家吗?”
苏青有些为难,一个小小的拒绝说不好会给孩子造成什么影响。孟叙冬没这些顾虑,一把捞起豆豆抱在怀里,大步迈向澡堂,将人关在了门里。
“拜拜!”
“……”
苏青严肃一张脸:“也太粗暴了吧。”
“我看你就是想太多。什么时候又哭了?”孟叙冬也没等她回答,绕车头上了驾驶座。
不得不跟着上车,还没发动的车冷得要掉冰渣子,她搓手哈气,“什么叫想太多?你们这些大老粗懂什么,就因为你们这种人,人正常的感受都成了矫情,备受歧视。”
轰隆隆发动引擎,孟叙冬打开暖气,打转方向盘将车驶出,“就我这大老粗在给你取暖,天天整那玩意儿也没见你写本书?”
“你又知道了。”
“写了?”孟叙冬凑来瞄她一眼,看回前路,面上若隐若现一点笑意,“写 QQ 空间吧你。”
苏青双手抱臂,“你不懂!”
“嗯,我懂你饿了,吃什么?”
苏青发觉孟叙冬的讽刺来得漫不经心,带点儿黑色幽默。或许他并非不懂,只是经受生活这口锅炉的炖煮,炼出了属于自己的浇头。所以妈妈也是潜意识里在埋怨小青啊来了来了嗯嗯这章表现非常好,孟叙冬你是男人中的男人,雄性中的雄性, 后面忘了豆豆蛮可爱的多好 这才是有担当的男人冬子的老公力直接男友力爆棚好喜欢冬要开始甜甜的婚后生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