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冬九再也绷不住情绪地大哭起来。只是梦,惊悚的、奇怪的、让她一次次惊醒的噩梦。*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巫冬九只觉得眼睛酸疼得厉害,不知道还以为是巫慈在她睡梦中给了她一拳。“眼睛好酸。”巫冬九甚至觉得眼睛肿了起来,“总不能是晚上有虫子咬我的眼睛吧,什么虫子比我的蛊还毒……”巫慈走上前将装有艾草的药袋递给巫冬九,听见她嘴里的嘟嚷,心里一时间觉得酸涩又好笑。“看来阿九不记得了。”
江湖上有不少门派, 但其中三大门派——临天门、浮沙派和休鹤楼——最令人忌惮。
包括浮沙派和休鹤楼在内的其他门派,明里暗里都瞧不上临天门,觉得它不过是个杀人组织罢了, 但偏偏它的实力强悍,都不敢去招惹。
直到五年前, 浮沙派联合其他门派同临天门一战。江湖陷入一片混乱之中, 只有休鹤楼置身风波之外, 任由两边厮杀。
毕竟休鹤楼就是一条狗, 巫慈想, 哪边得势便朝着哪边摇尾巴。
“我要将你的小妻子带走, 送给弟弟做人彘,肯定很漂亮。”尹漾笑得疯魔,整个人陷入兴奋的状态之下。
听着他一口一句小妻子, 巫冬九恶心极了, 刚想从巫慈怀里出来, 却被他扣住肩膀止住。
“戴着临天门的牌子, 领着休鹤楼的人。”巫慈没有理会尹漾的话,自顾自道,“徐川柏现在还真是蠢笨,被人叛变了都不知道。”
也不怪休鹤楼次次坐享渔翁之利。
尹漾只是冷哼, “临天门又有什么好,他们曾经百般折磨你, 你还要为他们卖命!”
“还有她!”尹漾指着巫冬九,愤愤道, “让你沉迷温柔乡, 连初心都忘了,你根本对不起师父。”
巫冬九恨得牙痒痒, 然而巫慈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肩安抚着她。
“这般厌恶临天门,竟然还和尹荀待在那里。”巫慈面色很平静,丝毫没有生气。
尹漾哼笑,“我自然不会让我弟弟待在那虎狼之穴。”
“那就好。”
尹漾还没来得及反应巫慈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就瞧见巫慈朝自己欺身而上。他抬手堪堪抵住巫慈的一刀,脚步连连后退。
不行,他不能和寒刀对打。
尹漾连忙退到一旁,甩出弯刃想要袭击巫冬九,却被巫慈一刀弹开。
“这个主意不是尹荀给你出的吧。”巫慈满意地看见尹漾眼神一僵,他嘴角扬起笑,“你以为这么多年你长进了吗?”
“闭嘴!”尹漾再也忍受不了,他一刀接着一刀朝巫慈甩去,“你给我闭嘴!”
弯刃就像是一条凶狠的银蛇,朝着巫慈飞来,他闪身避开,却被它紧紧追上。
巫慈从地上踢起三把长刃,让它们缠上尹漾的弯刀。尹漾见状想将刀收回,却被巫慈止住。
“还是那么废物。”巫慈笑得讽刺。
尹漾用力弹开巫慈的刀,将弯刃收回后又一次甩过去。他似乎被气得失去理智,弯刃毫无章法地朝巫慈袭去。一个不注意,弯刃再次被长刀缠上,这次却被巫慈一把扯脱了他的手。
尹漾愣了一瞬神,然而就在这时,巫慈冲着他的身后面喊道:“阿九!”
他吃惊地回了头,随后才发现巫冬九不知何时如同鬼魅般闪到他的后面。
“怎么能忘记你口中的‘小妻子’呢。”
她笑得灿烂,可手上的动作一点也不含糊,干净利落地划开他的脖子。
巫慈从不远处走过来,在尹漾跟前站定,垂眸看向他,“我的初心从来没变过。”
尹漾感受到血液飞快地从体内流出,他看着巫慈无悲无喜地瞧着他,这么多年师兄弟,寒刀可真是狠心。
“弟弟……不会放过你……”
巫慈将刀送入尹漾的胸膛,送他最后一程,“我就怕他不出现,不然也不会让你死。”
巫冬九站在一旁瞧着两人,她脑中不合时宜地想起多年前的场景。
那日她贪玩,夜里才回到巫山,还没走到石峰陂,就听见前方传来一阵谈话声。
相隔较远,风声呼啸,巫冬九听不清声线,又担心是阿曼阿亚出来寻她,所以她悄声走上前去瞧。
结果发现巫慈正在和谁说话,那人蒙着一身黑衣,满脸焦急地和他说着什么。
轰隆一声,大雨倾盆而下,空气弥漫潮湿阴冷的气息。
她转头看见,巫慈手起刀落,那人倒在地上。
鲜血从他的身上流出,巫冬九闻到了浓重污浊的血腥味。
巫慈剑上并没有沾上血,他似乎察觉到自己的存在,持着剑朝着她藏身所在靠近。
那时巫冬九还在犹豫要不要自己主动出去,结果巫慈又转身离开了。
联想到今天发生的事,她心里渐渐浮现出真相。
巫慈他之前是……
“阿九。”
巫冬九抬头看向巫慈,他眉目很温和,瞧不出一点杀人时的狠戾。
杀手。
“有没有受伤?”
巫冬九摇摇头,“都怪这些刺客,害得我在山神面前杀生。”
巫慈用左手轻轻摸着她的脑袋,“没关系,山神会理解我们的。”
两人将洞内的刺客尸体处理完才出了山洞。这时外面的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两人准备寻个干净的空地休息一晚。
走在路上,巫冬九却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她拉住巫慈的手,“你受伤了。”
方才洞内血腥味太过重,加上巫慈一直将右手背在身后,她并没有察觉到不对劲。
巫慈的唇色略显苍白,“小伤。”
巫冬九没有说话,拉着巫慈朝不远处的小溪走去。
“脱吧。”她看向他的右手,但她并不确定哪里受了伤。
巫慈将衣领解开,他的肌肤并不是光滑平整的,可巫冬九从来没有过问。
这次之后她大抵知道是为什么,曾经是杀手的他受过不少伤。
巫慈伤在右肩,那里的伤口触目惊心,血肉外翻,鲜血还在涌出。可是他面上竟然没有一丝起伏。
“不疼吗?”巫冬九故意问道。
巫慈点点头,“疼。”
“活该。”巫冬九嘴上这般说着,但手上的动作很轻,“那你还忍着不说。”
巫慈沉默,可是嘴角微微勾起轻笑。
“我们的下落是你故意透露给那个人的吧。”
巫冬九不傻,仔细一想就知道是巫慈。先不说他们的行踪难定,其次山神的地址隐蔽,也只有哀弄村的少数人知晓。那人来寻两人,怎么可能一来就埋伏在山神洞中。
巫慈点头,他也不准备隐瞒阿九,她那么聪明,肯定猜得出来。
那日他在客栈让崇蕴继续计划的时候,同时也让崇蕴将消息泄露给尹漾,毕竟尹漾跟着徐川柏来到顺河镇也在他意料之内。
尹漾和尹荀曾经都是他的师兄,几人都在临天门长老的手下习武,之后他叛逃临天门,那两兄弟一人留下一人行踪难定。不杀掉尹漾,尹荀怕是不会轻易现身。
以两兄弟的性子,尹漾叛变到休鹤楼,尹荀极有可能待在浮沙派,他得让崇蕴多加注意。
但是也不排除他潜进临天门,那哀弄村的人……
“巫慈,你到底在和我的阿曼一起计划什么。”
巫冬九缠裹帘的手一重,她听见他低低“嘶”了一声。
“阿九,轻点,疼。”
“这是你第三次忽略我的问题。”
第一次是关于手札,第二次是她问他是害怕她死掉吗。每一次,巫慈都是直接转移她的注意力,不肯告诉她。到底有什么好瞒着她,真当她是三岁小孩,什么都不会做只会破坏吗。
巫冬九抬头看向巫慈,“为什么?”
巫慈沉默,转头看向溪流,里面倒映着两人的身影,少女一脸固执地看向眼前人,这次迫切地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阿九,”巫慈垂下眼帘,掩藏住眼底的悲伤,“你想永远待在山内吗?”
“我不在乎。”巫冬九转过身,抱膝坐在河岸边,看着水面泛起一层又一层波澜,“只要和我在意的人待在一起,在哪里都无所谓。”
巫慈轻笑,阿九果然口是心非。
“我想让哀弄村的人不再躲藏在巫山之内。”
巫冬九眼睛微微睁大,随后转过头看向巫慈,“这就是你的计划吗?”
“对,”巫慈点点头,“这就是我和阿蒙的计划。”
巫冬九还是有些疑惑,“这不是好事吗,那为什么要瞒着我?”
巫慈朝她微微笑着,“因为我们都希望你能开心。”
“这又不会让我不开心。”
“是吗。”
巫慈将衣服重新拉上穿好,脑袋里浮现巫溪秀略显哀伤的眼睛——‘至少,在这之前,不要让阿九知道。’
所以他只是告诉了阿九一部分而已。
“走吧阿九,”巫慈直起身,“我们去找个地方休息。”
*
夜里的风总是带着刺骨的寒意,温度的骤降让巫冬九忍不住朝温暖的地方缩。
闻着清淡的蔻绫香,她本来紧皱的眉头也渐渐舒展开,睡得更加安稳。
巫慈收回搭在衣服上的手,起身朝不远处的林中走去。
“把尹漾的尸体带回去,”巫慈停顿片刻,继续道,“丢给徐川柏。”
以徐川柏那个蠢笨的性子,一定会用尹漾的尸首大肆警告临天门中的其他人。这样尹荀迟早也会知道这件事,尹荀不出面,他心中总是不安宁。上一次,似乎就是他带领休鹤楼之人灭了哀弄村。
真是阴险狡诈之人,他这次一定不会放过他。
“是!”
巫慈手指有些发凉,“找到阿索……”
他侧头看去,发现巫冬九已经醒来,只是站在不远处瞧着他。
暗卫似乎知道巫慈想问什么,轻声回答道:“还没有发现他的下落。”
“我知道了。”
巫慈转身朝巫冬九走去,“怎么醒了?”
夜里凉,巫冬九怕冷。她拢紧衣服,鼻间的蔻绫花香有点重,但她现在勉强能够接受了。
“大巫师,下个地点总不能还有人埋伏吧?”
她不过是出来祭拜三神,可不想天天杀人。
巫冬九打了个呵欠,“天天杀人应该也会累吧。”
巫慈好笑地摇摇头,“哪来那么多人让你杀。”
他伸手揽过巫冬九往火堆旁走,那里火燃得旺,身子要更暖和些。
“巫慈。”
“嗯?”
“你之前为什么又成了杀手?”
巫慈垂头看向巫冬九,眼里含着清浅的笑,“阿九想听实话还是假话?”
巫冬九很好奇巫慈会说出什么样的假话,“假话是什么?”
他笑得不太正经,“因为缺钱。”
巫冬九嗤笑一声,随后闭眼不再过多问。
缺钱怎么可能是假话啊,没有金钱他就没有办法生存。说到底,还是为了活命吧。
两人都安静下来,就这般过了一会,巫冬九感觉到巫慈从背后拥住她。
“还冷吗?”
巫冬九听见巫慈轻声问她,可她却觉得巫慈更像是寒冷的冬夜里,握住一团燃烧的火焰不肯放手的那个人。
他才是需要温暖需要拥抱的人。
巫冬九睁开双眼,还没来得及回答他,又听见巫慈继续道:“我十一岁时杀了我的阿亚,流浪街头后又被之前的师父捡回临天门练武。”
“临天门的人知道我是蛊人后,就将我视作他们的杀手锏。”感觉到巫冬九身体有些僵硬,巫慈将她抱得更紧,“阿九上次在瓦肆听见的,都是真的,我是趁乱叛逃出来的。几年前你看见我杀的人,也是从临天门来寻我回去的。”
“尹漾和尹荀都算我的师兄,只是我们互相都不欢喜对方罢了。”
巫冬九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转过身回拥住巫慈,“好困啊巫慈。”
“那睡吧。”巫慈揉了揉她蓬松微卷的头发。
……
“可是你很坚强。”
寂静的深夜只有火焰噼里啪啦燃烧的声响,偶尔林中传来鸮的咕鸣和草丛窸窣声,巫冬九的声音格外突兀。
“而且还……”夸赞巫慈这件事,对巫冬九来说格外别扭,“还勇敢,毕竟……”
巫慈的轻笑从头顶传来,巫冬九的脸瞬间红了一片,她庆幸她埋在巫慈的胸前,巫慈瞧不见她的模样。
“好啦,我知道阿九的心意。”巫慈的手搭在巫冬九的后脑勺,有一下没一下地卷着她的发尾,“快睡吧。”
巫冬九声音含糊地抱怨道:“别让我枕你的右手。”
“没事哦,不疼的。”
“谁管你疼不疼,我只是怕麻烦不想再帮你处理伤口而已。”
“我知道阿九心疼我。”
“……”
巫冬九所幸闭上眼睛不再理会巫慈,他总是时不时露出幼稚的一面,就像哀弄村里的小孩子一样难缠。
然而她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扭曲的山崖峭壁和溪流在眼前一遍遍闪过。
火光和尖叫,乞求和哭泣,相拥和相吻,接着是银白的剑光从眼前闪过。
巫冬九觉得胸口一疼,猛地睁开双眼。她觉得腰间被人紧紧地抱住,于是应激地想要甩开那人的手,直到侧过头看见巫慈的脸才平复下来。
巫慈睡眠浅,巫冬九一有动静他就醒了过来。
“怎么了阿九,”巫慈拂开巫冬九被冷汗打湿的鬓发,怜爱地吻落她眼角的泪珠,“噩梦吗?”
巫冬九心有余悸地摸上自己的心口,“好疼。”
她抬头看向巫慈,“为什么这里会那么疼啊?”
巫冬九看向巫慈的眼中一片模糊,直到巫慈伸手将脸颊上的泪水拂落,她才反应过来自己一直在哭。
巫慈只是沉沉地盯着巫冬九看,一遍又一遍地、不厌其烦地将她涌出的眼泪擦干。
她想自己一定还在受噩梦的影响,心里沉闷得出奇。她拂开巫慈的手,用手背不断擦拭自己的双眼,企图止住泪水得掉落。
“对不起。”
巫冬九愣愣地停住手中动作,感觉到巫慈握住她的双手,俯身将吻落在她的眼睛上,泪水被他全部卷进唇中。
“对不起。”巫慈又一次说道。
他带着她的手放在他的心口上。
感受到手掌下心脏鲜活地跳动,巫冬九神色空白了几瞬。
巫慈声音又轻缓又柔和,“都过去了,阿九,都过去了。你看,我们现在都好好的。”
下一瞬他又将巫冬九拥入怀中,像是催眠般一遍又一遍在她耳边说道:“都过去了阿九,噩梦而已。”
巫冬九再也绷不住情绪地大哭起来。
只是梦,惊悚的、奇怪的、让她一次次惊醒的噩梦。
*
第二天早上一起来,巫冬九只觉得眼睛酸疼得厉害,不知道还以为是巫慈在她睡梦中给了她一拳。
“眼睛好酸。”巫冬九甚至觉得眼睛肿了起来,“总不能是晚上有虫子咬我的眼睛吧,什么虫子比我的蛊还毒……”
巫慈走上前将装有艾草的药袋递给巫冬九,听见她嘴里的嘟嚷,心里一时间觉得酸涩又好笑。
“看来阿九不记得了。”
巫冬九皱眉,“不记得什么?”
她努力回想,脑中她痛哭的画面一闪而过,她一瞬间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我是做什么梦了吗?”
巫慈煞有介事地思索一番,“大抵是美梦。”
“美梦?”
什么美梦能让她大哭一场,还是在巫慈面前,真丢人。巫冬九觉得自己的耳根在发烫。
“或许是梦见我们大婚吧。”巫慈很是正经地点点头。
巫冬九面上一黑,抬脚就踢了过去,“是你在做梦吧!”
巫慈见状连忙将巫冬九拥进怀中,好声好气讨好道:“是我做梦是我做梦,我做梦都想和阿九成婚。”
“还是快点给眼睛消消肿。”巫慈又从她手里接过艾草袋。
巫冬九眼珠灵活一转,“其实我这次还是隐约记得梦里的场景。”
巫慈手上动作一顿,“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