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大晴天,暮色还未完全降临,颇有初春的和煦。黎想东张西望,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兴奋,努力捕捉周围的变化:小时候爱爬的假山还在,喷泉也没变,市民广场对面新开了两家大超市。她一路走一路看,马路对面自家小区的门牌历经风吹雨打,有了岁月的印痕;一排排香樟树依旧葱郁,中心花园里满是遛娃的邻居,一眼望去多是生面孔。黎想进了门,屋内陈设丝毫未变。卧室单人床依旧粉粉嫩嫩,垫絮更是绵绵软软,她急不可耐洗漱完毕,再换了套睡衣躺下,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同时又莫名觉得好笑:怎么搞得跟十几二十年没回家一样?
黎想没接话茬,戴上手套,大口啃着牛骨头,享受在骨缝中找肉渣的乐趣。
黎康明絮絮叨叨,说的无非是「薛记」和水果市场的生意经,还有亲戚们杂七杂八的闲事,没什么重点。
黎想很久没听过这些,在申城时,她的烦恼仅限于工作、同事和陈知临;默认将家长里短抛诸脑后。而现在,黎康明口中的琐碎正如一根根蜘蛛丝,慢慢将她扯回大家庭的盘丝洞,增加了亲情的立体感,却也带来了新的心理包袱。
黎想叹口气:“我明天去看爷爷奶奶。”
黎康明抹抹嘴:“等你休息好了再说。我还没和他们提,免得天天打电话问你。”
上了年纪的人总爱做倒计时,挂在嘴上的老生常谈无非是:不知道还能见几面。
以前黎想每每听到这样话总会心生反感,厌恶话里话外传递出的「丧」。可自从前年外婆去世,她想法又变了:其实和所有人的见面都是需要倒计时的。
她还记得那一晚赶夜班动车回到江城,看见一向精明能干的薛文倩跪在外婆床铺前,哭到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喊“妈妈”;而她和外婆说的最后一句话停留在:
“想啊,什么时候回来?想你了。”
“忙完这段时间就回。”
黎想从未见过早逝的外公,一直在外婆眼皮子底下长大。外婆的离世带走了那份独存在她脑海中对黎想的记忆,也顺势切掉了黎想灵魂的一部分。
黎想忍不住又喝了几口牛肉汤,“明天一早就去,我都好久没回来了。”
“行,送你。你这趟回来就安心在家住着,别想太多。”黎康明抬起眼,埋怨道:“多大人了,怎么照顾自己的?脸色蜡黄,两眼无神,骨瘦如柴。”
黎想噗嗤一笑,抚了抚面颊:“没有吧....”,哪有这么夸张。
父女俩赖在老钱店里说了好一会话,又和附近街坊邻居寒暄几句。
黎想喝了大半瓶纯生,连呼吸里都混了些酒精味。她心满意足,无所顾忌地打了个嗝,和黎康明告别后又踱步去了店里。
薛文倩正在前厅上菜,见到黎想瞬间眉开眼笑,忙碎步跑上前抱抱她,蹭蹭脸:“总算回来了。在店里坐会,等你爸开车送你。”
黎想心里暖洋洋的,“我走回去,消食。”
黎想家小区离「薛记私房菜馆」约莫二十分钟的步行距离,沿途会路过市民广场、湖心公园和儿童乐园,是江城城东有名的绿化带区域。
今日是大晴天,暮色还未完全降临,颇有初春的和煦。
黎想东张西望,脸上洋溢着久违的兴奋,努力捕捉周围的变化:小时候爱爬的假山还在,喷泉也没变,市民广场对面新开了两家大超市。
她一路走一路看,马路对面自家小区的门牌历经风吹雨打,有了岁月的印痕;一排排香樟树依旧葱郁,中心花园里满是遛娃的邻居,一眼望去多是生面孔。
黎想进了门,屋内陈设丝毫未变。卧室单人床依旧粉粉嫩嫩,垫絮更是绵绵软软,她急不可耐洗漱完毕,再换了套睡衣躺下,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同时又莫名觉得好笑:怎么搞得跟十几二十年没回家一样?
此刻她置身再熟悉不过的环境之中,卸下了所有的戒备。她睡得沉实,压根没听见黎康明和薛文倩回家的动静,只知道再睁眼时,天已经大亮了。
这一觉宛如冲了一整晚的电外加系统升级,黎想神思清明,不打算赖床,鲤鱼打挺式起床。她蹑手蹑脚,准备去小区对面吃一份新鲜出锅的牛肉煎包配一碗青菜猪肝汤。
老李家的牛肉煎包门前早就排起了长队。
大家都十个、二十个起买,一锅压根招待不了几个客人。黎想站在风口,没一会便感到脚指头被冻到僵硬,她跺跺脚,漫不经心扭头一撇,在缭绕热气中瞧见熟悉的面孔。
对方也眼睛一亮:“什么时候回来的?”
黎想面露惊喜:“昨天晚上,来吃早饭?”
宁旭顶着鸡窝头,穿着厚厚的家居服,睡眼惺忪,“我给女朋友带早饭,你呢?”
“先吃饱,再给爸妈带一点回去。”
两个人在队伍中一前一后,话题围绕着宁旭大年初二的婚礼打转。
宁旭吐槽着婚庆公司的拉胯,以及筹备婚礼时遇到的各种烦心事,甚至掰起指头和黎想算账:烟、酒、喜糖...
黎想听得两眼昏花,玩笑道:“听得我都恐婚了。”
宁旭叹口气:“我和家里那位都后悔结婚了。”
谈恋爱时两个人你侬我侬,工作之余总黏在一起,怎么都嫌不够。哪怕他们都是江城人,却很少需要应付对方家人。可自从有结婚打算以来,两家人坐一起吃了几顿饭,各种明枪暗箭如钝刀般磋磨着二人的筋tຊ骨,伤害值不高,却免不了一阵心疼肉跳。
“别呀,有不同意见很正常,又不是和对方家人过日子。”黎想搬出常见的安慰话术。
宁旭苦笑着摇摇头:“都在一个城市,绕不开的。”他及时叫停话题:“反正你在申城,以后结婚了,两家人隔得远远的,挺好。”
黎想忙不迭跳脚:“我还没打算。”
宁旭摸摸后脖颈,憨笑着:“我的婚礼...黎小姐能赏脸来参加吗?”
“嗯,我去。”
宁旭笑逐颜开,鼓了鼓掌:“请帖晚些发你,人务必到场。”
“没问题。”
待宁旭走后,黎想一个人坐在店铺最里端,一口包子一口汤,心里暖乎乎的。
都说人的口味是在童年时期定下的。吃不腻的味道带来任何美食都无法比拟的归属感,瞬间调动出脑海深处的温馨记忆。她拍了张照片:【这家好吃,可惜除夕歇业。】
陈知临:【那你提前打包一份,留给我尝尝。】
黎想噗嗤一笑:【得新鲜出锅的才好吃。】
陈知临发了个耸肩的表情:【没事,尝尝味。】
她随即又转发给沈确:【看!家门口开的这家也好吃!】
沈确秒回:【馋我!我下周回,等着!】
她唇角不自觉弯着,回家的感觉很美妙,这里每个人都将她看成许久不归家的孩子,自然而然招呼着:“哟,回家啦,家里大人呢?”
大人...黎想心中暗笑:她难道还不算大人吗?
==
黎想在家过了几日「无事一身轻」的闲暇时光:每天雷打不动早起吃包子喝汤,中午找薛文倩吃个错峰午饭,晚上再和黎康明去牛肉面馆闲聊人生。
这天她踩着饭点赶到,店里挤满了顾客,每张餐桌上却空空如也。
薛文倩一面赔不是,一面去后厨盯菜,时常拨几通电话催惯常合作的农户老丁赶紧送菜;再找到黎康明,吼着:“快来帮忙!”
黎康明在电话那头不知说了句什么,薛文倩不耐烦地挂断电话,和服务员小张小声抱怨:“一大早停电,供电局刚抢修完。老丁家车又坏了,汪师傅说他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么多人等着吃饭,我刚去后面菜市场买了一批,急得我嘴唇起泡。”
她随即转过身,瞬间换了副笑脸面对客人们,轻声细语地安抚:“菜马上好啊,师傅在做了。”
在座的多是熟客,大家要了几副扑克打发时光,满不在意地挥挥手:“早上市区大规模停电,去哪都这样,不着急。”
薛文倩舒口气,眼角余光扫到黎想:“来啦,待会想吃什么?”
“我爸还在水果市场?”
薛文倩脸色转而又阴沉几分:“说和货主分账,得晚点来。男人真是一点都指望不上!”
“要帮什么?我来?”
薛文倩想起什么,忙拨了通电话:“小陆啊,今天店里停电了,估计会晚一点。”又对黎想笑笑:“没什么,你歇会。”
黎想撇撇嘴,退至店门口。大街上车水马龙,一波波新客朝店内涌,车辆转眼排满了道路两边的马路牙子。日头将人从头晒到脚,她发着呆,身后时不时传来薛文倩的催促声。
到了一刻,黎想走回店中:“中午我送外卖吧。”
“你送不了,十多份,很重。”
“开车啊,车钥匙给我。”
薛文倩思忖几秒,又觑了眼墙上的时钟,无奈地叹口气:“行。”
店内的打包饭盒早就升级换代成卡塑餐盒,简约大气。薛文倩清点数量,递上一个木质的白色餐盒,叮嘱着:“这是小陆的,别送错了。”
“不至于吧?妈...差别太明显了,人家会投诉的。”
薛文倩白她一眼:“投诉什么?别人是两荤两素,配一份例汤,收二十。他是四荤两素,收三十,价格摆在这呀。”
黎想蹙了蹙眉:猪吗?这么能吃。
薛文倩自说自话:“小陆忙起来顾不上吃饭,有时候三餐并做一餐吃。我都是按五十餐标给他配的。”
黎想忍不住掀开盒盖看一眼:红烧鳝段,狮子头,腊肉炒泥蒿,香椿鸡蛋,桂花年糕,还有一份青椒牛肉丝;“靠,收五十都亏了。”
薛文倩拍拍她的背:“这孩子,怎么掉钱眼去了。你陆叔叔陆阿姨这些年没少给家里带生意,要不是小陆执意给,这钱我都不该收。”
“好了,我去送饭了。”
“别弄洒了!”薛文倩不放心,一路跟到车门前,又架不住店里的兵荒马乱,一步三回头。
黎想哭笑不得,又不是三岁小孩,这点事她还做不好?
事实证明,的确不太好做。
两大兜外卖沉甸甸,压得她手臂发酸,勒得她手指骨节疼痛。从停车场到住院部约莫五分钟的步行距离,黎想等了两趟电梯,都被里面沙丁鱼罐头般的惨状劝退,不得已迈着步子朝五楼妇科爬。
她涨红了脸,小跑到办公室门口,忙不迭将外卖放到地上,气喘吁吁:“请问是点了「薛记」的外卖吗?”
办公室里唯一一名医生赫然回头,指着门口的橱柜:“对,你放那就行。”
黎想费力地拎起袋子,顺利完成交接,如释重负:“要不要点一下?”
那名医生扭头瞧了瞧:“不用了,我们是你们家的常客。”
黎想指着陆安屿的白色木饭盒,“那个…”
对方点点头:“知道,小陆医生的。”
黎想揉着酸胀的胳膊,看着被勒红的掌心,感叹送外卖真是苦力活。她刚走几步,就听见身后的动静:“陆安屿!饭到了,给你放桌上了。”
陆安屿约莫戴着口罩,声音有点闷闷的:“谢谢。”
“今天老板没来,换了个年轻的女外卖员。”
陆安屿不知说了句什么,只听那名医生笑着问道:“明天要不换一家吃?吃多了有点腻。”
黎想加快脚步,由着陆安屿不假思索的“好”字淹没在医院的嘈杂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