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玫终于缓缓从沙发上站起,后腰因久坐变得酸沉,她却仿佛没有感知,拖着步子走到窗前,去望外面没有尽头的暗夜。云层变幻,在天幕上织出或浅或深的幽蓝,吕玫的思绪被流云牵扯,飘晃着来到记忆初始之处。孩提时的陈苍是个不认生的孩子,吕玫带她上街,她总是见人便笑,小手还晃呀晃地指着别人,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后来口齿清晰了,她便总说些吕玫听不懂的话,什么有人的影子是黑的,有人的影子是红的,有人的影子花不溜秋,就像打翻了调色盘。
一夜秋雨,细腻温柔,在天地间织起一张似有似无的幔帐。
倪殊出门时瞅了对面一眼,犹豫片刻后,终是没有敲门,顺着被天色映衬得阴沉的楼洞朝下走去。秋风从侧面的窗灌进来,冰凉湿润,倪殊扯高衣领,正在犹豫要不要回去添件衣服,听到“咔哒”一声,背后的房门开了。
里面走出的人背着双肩包,穿着冲锋衣和运动鞋,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倪殊愣了两秒,“你这是要出远门?”
“我想了一夜,物证虽然都不存在了,但还有一个人证,”她关了门快走到倪殊身边,眼睛被阴暗的楼洞映得发亮,“我要找陈苍的妈妈,她是她最亲密的人,而且那件事后就带着陈苍搬离了京平,我想,她一定是发现了陈苍的异常。”
“你凭什么觉得她会帮理不帮亲?”
“赌一赌,毕竟现在已经没有别的路可选了。”
“你这么上心,甚至完全不顾及被陈苍发现的危险,是因为云暮的死吗?”
辛夏没有回答,转身走过一个拐角,又一次被身后人叫住,“今天是工作日,你请假了吗?”
辛夏忽然心虚,回头看着倪殊道歉,“对不起倪总......”
倪殊锁住眉心,“若陈苍真的像你猜测的那样能读懂人的情绪,那么她恐怕早就看透了你对她的防备心。这次你擅离岗位,一定会加重她的怀疑,以她的秉性,说不定会把你当成一块绊脚石,非铲除不能后快之。”
辛夏心里一惊,“那我向她请假,就说病了?”
倪殊笑笑,“陈苍又不是傻子,你倒不如越俎代庖,向我请假。”辛夏愣了一下,又听他道,“我告诉人事我要出差,带着你一起,让他直接通知陈苍。”
辛夏清清嗓子,“带着?”这个谓语动词后面接情人和小蜜都合适,但以她和倪殊短暂的一夜走肾的关系,是万万用不上的。
倪殊看穿她的心思,挑起眉毛耐着心解释,“咱俩的绯闻已经在公司传得沸沸扬扬,我只有这么说,才不会引起陈苍的怀疑,再说了,我今天本来就要到外地去。”
他讲的是“午睡”事件引发的余波。辛夏原来没将这些流言蜚语放在心上,所以对同事也不多做解释,后来真的和倪殊有了实质关系,她倒是心虚地解释了几回,但每每都有越描越黑之嫌,最后索性就不再说了。
辛夏心里斟酌片晌,冲倪殊低眉顺眼道,“谢谢倪总,这次真的是麻烦您了。”
倪殊没有说话,跟在她身旁一起出了楼洞,上车后开了窗露出头来,“注意安全,别被蛇咬了。”
***
石市是陈苍十三岁时移居的城市,典型的工业重镇,市貌古朴,楼宇肃穆,空气中弥漫着终年不散的灰尘。
辛夏走到出站口处已经看到了肖树,他个子高,在人群中很是打眼,像一株挺拔的独木。
人群拥挤,辛夏被左右夹击,几乎脚不着地,肖树用胳膊帮她辟开一条路,一边说着劳驾一边把辛夏解救出来。
她昨晚已经将事情的原委和自己的推断全部告诉肖树,故而两人约好今日一起到石市来探访陈苍的家人。肖树面色看起来不太好,见到辛夏勉强挤出笑容,“不会耽误你工作吧?”
辛夏摇头,和肖树并排朝出口的方向走,“组里以前给员工寄过月饼,陈苍留了石市的地址,是我统计的。”
肖树tຊ听了默了片刻,扭头看着辛夏道,“其实你今天不必过来的,这是我家的事,我自己来处理就好。”
辛夏参透他心情不好的原因,笑笑,“肖树,你现在说这些会不会太晚了?”说完,见肖树脸色更沉了一点,忙道,“跟你开玩笑的,决定都是我自己做的,你不要因为这个有负担。”
两人出站后打了辆出租车,来到陈苍家的住处。那是一栋高层公寓楼,虽然有些年份了,但外墙簇新干净。
走到单元门口,肖树转了个身挡在辛夏面前,温和地冲她笑,“你去花园等我,我一个人上去。”
辛夏想说些什么,却被他打断,“你是陈苍的同事,她妈妈见了你,说不定什么都不愿意讲了。”
二十岁出头的男孩子,心里忽然有了想保护的人。肖树言语坚定,辛夏只能接受好意,走到中心花园里坐下,冲他挥挥手,“不要勉强,注意安全。”
这话倪殊对她说过一遍,现在她将它送给肖树。
***
门铃响了三声,一位妇人开门探出头来,看了肖树一眼后,脸登时变得青白。
肖树早预料到此景,面色平静地冲她道,“我不是胡珈,但我们两个长得很像,外婆眼花,小时候常常把我和表弟搞混,见了我就叫胡瓜。”
说完见妇人朝后退出一步,他伸手扶住门框,“我可以进来吗?”
***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事情已经过去了这么久。”在茶几上摆好两杯热茶后,吕玫坐到肖树身旁,轻轻搓着手心。
肖树端起杯子,看水面映出的自己的眼睛,一字一句低声道,“云暮死了。”
“新闻播了,他是有名的钢琴家,发生这么大的事情,全国人都知道了。”
“他回国的这几个月,曾经和陈苍联系......”
“他念旧情,但是苍苍说以前的事都过去了,不会再和他在一起。”她端起杯子喝了口茶,又低声咕哝一句,“我信苍苍的。”
“去酒店开房也算是想和过去一刀两断吗?”肖树看到吕玫手里的杯子颤了颤,继续面无表情地戳破她在心里为自己编织好的保护罩,“还不止一次。”
吕玫把杯子放在茶几上,两手压向膝盖,阻止住身体不受控制的颤抖。肖树见她这般倒起了身到前方原木色的电视柜旁,扶起上面一只被吕玫偷偷压下的相框。
相框里是相互依偎着的母女二人,陈苍那时看起来只有十岁,将将到吕玫的肩头,笑容纯白可亲,一如辛夏向他描述地那般。吕玫半俯着身子搂女儿的肩,胸前那只精致的胸针便滑到了陈苍鬓旁。
阳光在冷硬的金属上变幻着色彩,将胸针镀成一枚染了血的光斑。
肖树把手从相框上抬起,像是怕被它污了一般。
“云暮自杀的时候,身上别着这枚胸针,他父母以为这是他的心爱之物,所以把它和儿子一同葬了。”肖树看向吕玫,目光清澈地像两掊水,“云暮的父母不明所以,阿姨,您呢?我姨妈的胸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张照片里?”
吕玫没有说话,泪水却一点点涨潮,蓄满眼眶。
肖树耐心地等待她,可是一直到窗外暮光消散,月华混着夜色爬上窗台,还是没有等到一个答案。
吕玫像尊雕塑般坐着不动,只有眼泪起起落落,不曾间断。
肖树终于死了心,转身朝屋门的方向走,将门拉开条缝隙后,收住步子。
“我想,您把那张照片摆在这里,是想提醒自己不要忘记一些事情吧。阿姨,想必这么多年,您心里也不好过,对吧?”
见吕玫不说话,他接着道,“您可以把今天的事情全部告诉陈苍,不过她会做何种选择,是迷途知返还是越陷越深再也无法回头,您要好好地想一想。”他略顿了一下,“有一件事想必陈苍没有告诉您,她的主管上级上个月死了,虽然此事表面上与陈苍无关,但两人之间有矛盾,公司里已是人尽皆知。”
出了楼宇,恰有一团乌云涌过,遮住头顶碎银似的月光。肖树看见未免灰心,呆立在楼洞口,轻轻叹了口气。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肖树闻声望去,看到辛夏捧着两只烤红薯走进院门。红薯烫手,她一时换到左手一时换到右手,龇牙咧嘴,神飞色动。
肖树心里一动,涌入一丝暖流,抬步朝辛夏迎去。
***
窗外人声渐落,连鸟儿都收起了啾鸣,已是夜深。
吕玫终于缓缓从沙发上站起,后腰因久坐变得酸沉,她却仿佛没有感知,拖着步子走到窗前,去望外面没有尽头的暗夜。
云层变幻,在天幕上织出或浅或深的幽蓝,吕玫的思绪被流云牵扯,飘晃着来到记忆初始之处。
孩提时的陈苍是个不认生的孩子,吕玫带她上街,她总是见人便笑,小手还晃呀晃地指着别人,口中咿咿呀呀不知说些什么。
后来口齿清晰了,她便总说些吕玫听不懂的话,什么有人的影子是黑的,有人的影子是红的,有人的影子花不溜秋,就像打翻了调色盘。
说得多了,吕玫多少上了心,有一天捉住女儿的肩膀问,“苍苍,妈妈的影子是什么颜色的?”
陈苍放下手里的娃娃盯住吕玫身后,一字一句答道,“粉色的,就像我的裙子一样。”
吕玫呆住,因为那时两人在没有开灯的屋里,身旁根本没有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