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兄,你作为一个男人,太无担当,欺骗就是欺骗,你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柳十郎垂下头,默然不语,秦公子忽然道:“柳兄,你家中可还有亲人?”他一直语调平稳,不悲不喜,此时腔调忽然一转,声音竟然十分温和。柳十郎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颤声道:“阁下如此发问……那是何意?”
仿如雕塑般的身躯,缓缓从树林中走出。
一袭黑袍,一脸坚毅,一双千年寒水般的眸子。
幸好吴宁儿的穴道已被制住,否则她一定会发出惊异的尖叫。
丁阿三明显已注意到吴宁儿的异样,竖指唇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解开了她的穴道,吴宁儿长长吐了一口气,凑近他的耳边,稳住心神,几乎一字顿地轻声说了出来:“他就是,四海帮,秦公子。”
秦公子不动声色慢慢走近湖边,平静地道:“戏差不多了,世事如戏,可本子却不是公子所写啊。”
柳十郎弯下腰,恭恭敬敬道:“恕在下无能……不过在下的确没有半句谎言,阁下刚才说马车的痕迹是向山上而来,咱们在半山也找到了藏匿在树丛间的马车车厢,再往山上寻来,这附近的确又有茶芜香的气息,宁儿一定是在这里出现过。在下自知本事低微,但闻香识人的本事,还请阁下放心。”
秦公子默默看着他,一言不发。
柳十郎上前一步,又道:“但宁儿到了之后是否又离开,或者是将香囊遗忘在此处,就不敢保证了。我私下猜测,既然她与那车夫同时在凤凰集出现,或许她已得知真相,即便是她未离去,恐怕再也不会相信我的话了。”
秦公子沉吟了片刻道:“柳兄闻香识女人,那是非凡的本事了,不过依在下看来,这本事有用之处也颇为有限。”
他迈步走到木屋之前,看了几眼石凳上的锅碗饭菜,伸手触摸了一下,道:“能闻到女人体香,却不识得这桌上还有饭菜的味道,不知道这碗上的温度尚存。所以你那本事有用的地方非常有限。”
柳十郞微觉尴尬,垂首道:“秦兄才识机敏,在下差之远矣,惭愧不已。”
秦公子冷冷道:“那也未必。柳兄擅度人心,我等就远远不如。在下想请教一事,吴宁儿逃走,那五千两银子倒是小事,谅那漱玉院也没胆硬吞了。但我四海帮这个面子丢得太大,我帮派出人手四处搜寻吴宁儿,要挽回这个面子,是否在情理中?”
柳十郎低声道:“当然是情理中事。当初让宁儿选择这个时机,是因为梳栊之夜出逃对一个小姑娘来说,大有新鲜兴奋之感,容易让人跃跃欲试,定下了时辰之后,此时人多眼杂,偷偷出逃,身上当然不便携带大批金银,所以她将储蓄多日的财物提前给了在下,也成了顺理成章之事。”
他一说到骗术,顿时忘记了害怕,开始侃侃而谈,忽然发觉自己语气不妥,连忙压下声音,小声道:“没料到机关算尽,却是作茧自缚。当时不知是秦兄相中了她,实在是巧合,并非存心与您作对。从吴宁儿那里取得的钱财,在下分文未取,已全都奉上,还望秦兄不要责怪。”
秦公子嗯了一声,道:“那么柳兄不妨来说一说。一个雏妓梳栊,在秦淮河畔不过是件寻常之极的小事,这等小事如何会惊动锦衣卫四处缉捕,还出了一万两银子的赏格?”
柳十郎沉吟了一会,道:“惊动官府,而且还是令人谈之色变的锦衣卫,赏金也是如此之高,必定不会是寻常江湖上的纷争。想必是宁儿身上还隐藏有什么人让人难以猜想的秘密。”
秦公子道:“这就得请柳兄来指点了。吴宁儿既然愿意将钱财给你,就是将前程全部托付给你,你们心心相映,相处必然十分亲密,柳兄可有觉察这姑娘有什么异常之处?”
这二人与吴宁儿相距甚远,但空旷之地字字传来、声声入耳,丁阿三又在旁边,“亲密”二字让她的脸蛋臊得与嘴唇一般的红润,又想听这个让自己倾心的人如何谈论到自己,仍涨红了脸支起耳朵去听。
那边柳十郎却良久不语,好久才缓缓道:“在下与宁儿相处还算不上十分亲密,她自视为洁身自好的清倌人,我当然不便过份的亲昵,不能图一时之快毁了即将到手的钱财。”
他本来说话的声音十分迟疑,这时语速慢慢加快:“在下凭这点微末本事混饭吃,也有三五年的日子了,成败大概是五五之分吧,无论成败,总得费些心思玩些伎俩。在吴宁儿这里,若是真说有什么异常之处,那就是太过顺利、一切进程如我所愿、如我所想,从前以为是她简单纯真,经阁下这一提醒,便想到一些细微之处大有疑问。”
秦公子道:“哦?细微之处,可有什么征兆?”
柳十郎道:“上个月十五那一天,是我与宁儿约好相见的日子,但到了漱玉院之后,我才知宁儿被人带走了,当时我不免大为担心,宁儿突然爽约,要么是她内心并不坚定,要么就是有人在她心目中比我更有地位。”
秦公子淡淡道:“毕竟是青楼女子,勾栏之间,或者见钱眼开,或者逢场作戏,那也不足为怪。”
柳十郎道:“秦兄说的是,在下便花了些银子,那妈妈果然遮遮掩掩地说了缘由,还再三叮嘱我不得外传。她说宁儿并非被什么客人接走,是魏国公府里接走了,徐公爷府里养了一批歌舞伎,但对其舞技不满,偶尔就会差手下的人假扮客人,将宁儿接去教习舞技,这种事发生也不止一次了。”
秦公子道:“这些王公贵胄,若是说到出身,也不过是些打打杀杀造反的武人,可一旦打下江山,封王封侯,便真以为自己是贵族了。常言道,越是缺什么就越是显摆什么,他们不愿意与烟花之地有瓜葛,倒也正常。”
柳十郎道:“是,在下当时自然相信了那位妈妈。只是数日之后,在下与一帮朋友聚会,其中有一位在开国公府做幕僚的朋友无意中提起,他的主公是常公爷,与魏国公徐公爷在苏州相聚,徐公爷还带了一批歌舞伎随同前往,个个国色天香,技艺不凡,让常公爷艳羡不已。在下粗略一算,两位公爷游玩相聚的时候,正是宁儿去教导舞伎技艺的时候!”
秦公子沉吟道:“时间点一致,这倒是显得有些可疑了,吴宁儿赶赴数百里之外去教习舞技,这种说法未免太过牵强。倘若此事有诈,那么带走吴宁儿那人就颇为关键了,这人是谁?柳兄想必已经打听到了。”
柳十郎怔了一下,道:“实在惭愧,在下当时还并想到这一层,毕竟……”
秦公子哈哈一笑:“毕竟钱财都到手了,柳兄也不介意这些无关紧要的事了。是么?”
柳十郞被他抢白了一句,神态却愈加谦卑,躬身道:“秦兄教训得是。不过在下还是发现了另一处疑点。在此之前,宁儿一直以清倌人自居,多次借故推托梳栊,对此还颇为自傲,但那次从魏国公府回来后,忽然变了主意,答应愿意梳栊了,转变如此爽快,也显得有些异常。”
秦公子冷冷道:“以柳公子擅度人心之能,当时便应当有所察觉吧?”
柳十郎道:“说来甚是惭愧,正如阁下所言,平常要察觉这两处疑点并不难,但当时我行事太过顺利,感觉与宁儿处处皆是心心相映,何况梳栊之前,一些恩客会大把地花银子,眼看钱财即将到手,一时就没去细想这些漏洞。”
秦公子道:“从撒谎去魏国公府教习舞蹈这点来看,吴宁儿并非是心思缜密的人。试想一个青楼的姑娘,居然胆敢冒用魏国公的名头,要不是胆大无知随口撒谎,要不就是从漱玉院带走她的人真是魏国公府的人,她真的去的是魏国公府,他们之间就真的有什么惊天动地的大秘密,至于魏国公么,眼下还不知道会不会牵扯进来。”
柳十郎道:“秦兄高见,在下洗耳恭听。”
秦公子道:“徐公爷世袭魏国公爵位,又管辖左军都督府,是我大明响当当的人物,他几个妹妹都嫁了皇子,势力之雄厚,非寻常王侯可及,其中徐妙云更是贵为是燕王妃。我听说这位燕王,武力强盛,而且对他才即位这个侄儿皇帝并不那么恭敬。”
柳十郎愣了半晌,才道:“这些皇族王侯的争斗,远非我这等草民可以体会的。如今看来,宁儿姑娘的确不是一个寻常的青楼女子,心计居然也十分了得,早已揣测到在下的意图,顺水推舟便答应我了,要借我之力护她出逃。如今看来,此事似乎并非是在下将吴宁儿圈入了套中,而是她暗中引我走上了她先设计好的套路!”
秦公子抬头眺望远处,缓缓道:“如果吴宁儿真有心计,应当是悄无声息地突然消失,搞什么梳拢之夜出逃,还是一个四海帮的人来当冤大头,岂不是自找麻烦!她若是要找人护送,也应该找武功高绝、势强力大的人护她出逃才是。柳兄,你骗骗无知女子的财物可以,又有什么本事护她出逃了?她愿意将所有钱财给你,又逃出来找你,她身上藏有什么秘密暂且不论,但以我看来,她对你是真心实意、全心付出的。”
柳十郎惶然道:“秦兄之言……或者是真的吧。”
秦公子摇了摇头道:“你说什么面朝大海,春暖花开,男人一听就是谎言,只有吴宁儿这样单纯的姑娘才会当真。柳兄,你作为一个男人,太无担当,欺骗就是欺骗,你吃的就是这碗饭,有什么不好承认的。”
柳十郎垂下头,默然不语,
秦公子忽然道:“柳兄,你家中可还有亲人?”他一直语调平稳,不悲不喜,此时腔调忽然一转,声音竟然十分温和。
柳十郎仿佛感觉到了什么,颤声道:“阁下如此发问……那是何意?”
秦公子道:“咱们在江湖上混,想要什么东西,要么用蛮力强取豪夺、要么使阴谋诡计,能到手就算本事。我最瞧不起的便是你这种既无武功、也无智谋,单凭脸蛋和花言巧语欺骗女人的低贱之徒。”
柳十郎神色极为尴尬,讷讷说不出话。
秦公子眉头一轩,声音中再无半点和气,厉声道:“吴宁儿是我的女人,你他妈的骗了我的女人,让我大失脸面,你以为我还有何意?你若有亲人,那些钱我便留一半给他们,你服气么?!”
吴宁儿远远听得见,明白了过来,这位冷若冰霜的秦公子已动了杀心,顿时心中狂跳不止,想要冲出去阻拦,却又明白这是个愚蠢之极的举动,百般纠结中,全身不住地颤抖起来。
柳十郎长叹一声,颓然道:“自从入了这一行的那天起,便知道迟早也有这样的结局,秦兄要杀我,我也只能认命,我这一生骗人无数,从来都不把任何人挂在心上,不知怎地,只对宁儿始终有些心怀愧疚。若是秦兄真要留,那些钱就留给宁儿罢。”
秦公子点点头道:“不错!平常贪婪卑贱惯了,在生死之间却能敢作敢当,倒也不失丈夫本色。柳兄尽管放心上路,那些财物我会还给吴宁儿。”
他说了送人上路,却并没有看到他有什么拔刀出鞘、拳动掌击的举止,反而是袖袍一卷,不看柳十郞一眼,转身缓缓前行数步,闭目向天,口中念念有词,也不知说了什么。吴宁儿抓住丁阿三的手道:“丁三哥,他要杀人了,求你去救救柳公子!”
丁阿三摇头道:“已经来不及了。”
吴宁儿脑中嗡地一声,再去看时,柳十郎此时双目圆睁,神情恐怖之极,双手紧紧捂住脖子踉跄后退,嘴里发出嗬嗬的声音,鲜血从他指缝间不断渗出,退得几步,就仰面倒了下去,挣扎了一番便不再动弹。显然是刚才的瞬息之间,秦公子用极快的手法将他割喉了。
吴宁儿眼前忽然一黑,全身仿佛被抽空了一般,咚地一声就摔倒下来,想要呼号,却发不出声音,想要流泪,却已感觉不到悲伤。
秦公子转过身,高声道:“两位不必躲藏了,都出来吧。”
丁阿三轻叹一声,道:“姑娘,这位秦公子武功很好,我不是他的对手,或许可以抵挡一会,你若想逃,也只能孤身逃命了,骑上那匹马,逃命去吧。“
吴宁儿却道:“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他既然是四海帮的人,这山上也肯定不止他一个人,反正是逃不走的,不如我和你一起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