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浩阳表示赞同地点点头，但做刑警久了，他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时候，法理上的谜团要比情理上的谜团好解很多，人都有九曲心肠，这里面的沟沟壑壑太多，每个岔路上都延绵出旁枝末节，要全都弄懂的话，太难。他仔细看了那个案子的卷宗，铁证如山，杀人案破的一点问题也没有。跟制片人沟通了以后，制片人也赞同老陶刑警的话。他说如果这期节目要做的完美，最好还是能找到欧阳淑，再听她讲一讲当年的事。制片人联系了那档寻人节目的节目组，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当时与小静比中，有亲缘关系的女人已经改了名字，她已经不叫欧阳淑了。
三十年前那会，提起瓦场巷，很多人能想到的第一个词都是“棚户区”。第二个和第三个词大概率就是“贫民窟”和“鱼龙混杂”。那是樽田市民教育自己小孩绝对不要靠近的地方。几排灰黑色的窝棚，带着憋屈的神情，窝窝囊囊地靠在一起，大晴天的时候，这里照不到太阳，人从外面进到窝棚里总得失明几秒才能适应那里的黑暗，一到阴天下雨，霉味，下水道味，死老鼠味，尿骚味就会统统泛起来，两排窝棚间低洼的地方汇集起一条河流，只有踩着砖头跳着走才能勉强让脚尖不被可疑的液体淹没。
住在这里的人五花八门，但都有一个特质，那就是穷，这穷字体现在他们整天皱着眉头的脸上，他们泛着霉味的衣服和头发上，还有吵起架时歇斯底里的愤怒里。
在那起特大杀人案发生之前，警察就没少跟瓦场巷的居民们打交道。基本上，樽田市里入门级别的扒手有一大半都住在这里。八八年的时候还逮住了一个专门用刮胡子刀片在游泳池子里割女娃大腿的变态，被他割过的姑娘有不少，都是说因为泡在水里，一开始只是感觉大腿一热，一时间还觉不出有多疼，直到血从伤口溢出来，飘起来，染红了水，听见周围人的惊叫才知道自己受了伤。后来那人被捉住，判了刑，警察去了瓦场巷，在那人的床底下搜出了很多黄色书刊。靠着床的墙上有他用黑色的笔歪歪扭扭写的字，“婊子”，“贱人”，“淫妇”，诸如此类，上面都有用刀片割剐过的痕迹，看起来触目惊心，可见此人的心态已经扭曲到了什么地步。
刘慧琴就住在瓦场巷的一间窝棚里，和她一起住在这里的，还有她的两儿两女。两个儿子是和第一任丈夫生的，小女儿是和第二任丈夫生的。唯一和刘慧琴没有血缘关系的是大女儿，那是第二任丈夫带过来的。
刘慧琴年轻的时候长得挺漂亮，就是命不好，生了小儿子还不到三年，丈夫就病死了，家里顶梁柱没了不说，还因为治病欠下了不少债，她一个人过不下去，经人介绍认识了第二任丈夫欧阳志，那是个老实巴交的鳏夫，俩人处了一年，然后结了婚，安稳地过起了日子。
欧阳志在工厂里上班，刘慧琴在家里做饭照顾孩子，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后来刘慧琴又怀孕，生了个小女儿。女儿还不到半岁的时候，欧阳志为了多挣钱，在工厂里加班，下班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下了大雨，他骑着自行车想抄近路走，结果过桥的时候，也不知道是手刹失灵，还是雨落到了他的眼睛里让他一下子没看清，反正就那么从桥上冲进了湍急的河里。
刘慧琴在家里等了整整一夜，也不见他回来。她想着也许是雨太大，他就留在厂子里了。小女儿一直哭，她只能一直抱着。天亮的时候，雨停了。她打发大点的孩子们出门上学，自己抱着小女儿去厂里找他，这才知道原来他昨天晚上就走了。刘慧琴的心里升起不详的预感。
欧阳志的尸体在几天后被冲到了下游，来认尸的时候，刘慧琴哭天抹泪悲痛欲绝。这是她第二次成为寡妇，不一样的是，这次她的身后又多了两个孩子。有人跟她说，要不然把大女儿送走，反正也不是你亲生的，可刘慧琴不，她说怎么说那孩子也叫了自己几年的妈，而且她爸爸对我不错，我不能对不起他。
其实即使刘慧琴动了想把孩子送走的心，这事也不见得能办成。欧阳志的父母早就没了，亲人就只剩下两个妹妹。俩妹妹是穷人，嫁的也是穷人，过好自己的日子就不错了，哪还有心力去管哥哥留下来的孩子呢。
第二任丈夫死后没多久，刘慧琴就带着四个孩子搬到了瓦场巷，住在一个有两个房间的窝棚里。窝棚外面是她搭的简易炉灶，一进门的第一间是两个儿子的房间，里面的那间是她和两个姑娘的房间。
瓦场巷的窝棚里都没有通自来水，吃水用水都得去巷子外面的一个水龙头那里接。打水一般都是交给两个大点的孩子去做。提回来的水都先攒在一进门右手的一个大水缸里。每天刘慧琴都会坐在门口，用扇子扇着炉火烧一壶水，然后把烧好的热水灌进家里的两个暖壶里，剩下的就分别倒进几个大搪瓷茶缸里，晾凉了，让孩子们放学回来后喝。后来两个暖壶破了一个，刘慧琴也没钱再换新的，为了灌一个暖壶烧水也有点划不来，所以开水也不烧了。孩子们放学回来就掀起盖在水缸上的木盖子，抓起瓢，咕隆咕隆灌下去几口凉水。如果闹了肚子，就抓着草纸跑去巷子头的公共厕所，如果没有空着的坑了，那就跟其他人一样，在厕所后面靠墙根的地方解决。
厕所在一个微型土坡的上面，地势要比瓦场巷的地势高，于是，一下雨，有些粪便和尿就会被雨冲进巷子里。巷子里是土路，本就坑洼泥泞，遇上雨天和雪天就更是难走，如果谁要是倒霉摔了一跤，那就会沾一身的泥巴和屎尿。
住在这里的人大多数时候都很沉默，低着头走路，低着头生活。像认了命的甲壳虫。但一旦吵起架来，大多数时候都会动手，不见血不罢休。
凡是有点办法的人，都会尽快从这里搬走。但这样的人不多，毕竟如果不是真的走投无路，当初也不会留在这里。有孩子的人家还好说一点，总归有个指望。孩子长大了，能挣钱了，新的希望就近在眼前。
当时有人也是这样跟刘慧琴说的，她穿着松松垮垮的掉档大裤衩像个男人一样岔着腿坐在门口抽烟，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眼神落在地上，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伤心事。过路的大婶见了，跟她聊了几句。说，慧琴你就好了，你再熬几年，等孩子大了，你就熬出头了。不像我们，怕是要老死在这破烂地方了。刘慧琴只是淡然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刘慧琴没有正式工作，也一直过得很穷，可填饱肚子却是没问题的，很偶尔的，她也会有闲钱给大女儿买一件新衣裳。瓦场巷的邻居们有时会在背后议论，说肯定有人接济刘慧琴，因为她时不时地就会收到信，那信里说不定就夹着钱。
瓦场巷这一片很少有人写信收信，所以邮递员也很少来。就是来了，也不愿意进去，总是跨着自行车，站在巷子口大声喊：“十七号，十七号刘慧琴，信！”然后有谁听见了，就跑去告诉刘慧琴一声，刘慧琴才灭了手里的劣质烟，用沾满辛辣烟味的手指从邮递员手里接过信封。
刘慧琴从来不当着别人的面拆信。拿了信，总是第一时间回到屋里。没人知道给她寄信的人是谁，但是有人瞥见过信封上的字，说是四四方方的，写的很工整，一看就是有文化的人。
可后来警方并没有在刘慧琴的遗物里找到这些传说中的信。出事的时候，刘慧琴四十一岁，大儿子和大女儿都是十九，小儿子十二，小女儿才刚刚三岁。
死的是她和两个儿子。发现出事的是大女儿欧阳淑，前一晚她去了同学家，直到早晨七点半才从同学家里离开，步行半个多小时回到了瓦场巷。敲门，没人来开，一推门，发现门没锁，她蹑手蹑脚地走进去，几秒钟后，在眼睛适应了黑暗的时候，她看清了眼前的一切，然后不由自主地发出了惊叫。
警方在现场找到了三具尸体，两个男孩的尸体在外屋，都是头部遭受重击而死，刘慧琴在里屋的地板上，下身赤裸，脖子上套着绳子，胸口上被乱捅了好几刀，死因是机械性窒息，刀是死后补的，没有被强奸。屋里没有小女儿的踪影。
警方找遍了整个瓦场巷，又马上去了火车站和长途汽车站寻找走访，但都毫无踪迹。小女儿欧阳静被列为失踪人口。但瓦场巷的人都相信，欧阳静其实也早就惨遭毒手，只是被埋在了不为人知的某个地方。
案子后来破了，杀人的人有两个，杨永年和黄伟。杨永年的儿子是刘慧琴大儿子刘国喜辍学前的同学，有一回俩人不知道为什么吵架，刘国喜在路边捡起半块砖头就把杨永年他儿给开了瓢。后来杨永年就找到了瓦场巷，找到了刘慧琴让她赔钱。两个人就这么认识了。
杨永年长得不行，脾气也暴，三天两头地打自己的老婆，几年前老婆跑了，杨永年身边也没了女人。遇见刘慧琴后，他动了歪主意，此后经常来找刘慧琴，每次来手里还都提着东西，有的时候是半块猪头肉，有的时候是一盒绿豆糕，再不济也是几个花卷或者蒸馍。前前后后拉扯了有好一阵子，才算是把刘慧琴给搞到手。据他交待，他杀刘慧琴是因为那女人不老实，除了她以外还有别的男人。自己在她身上花了不少钱，结果落了个绿头乌龟当。他本来没想杀她那两个儿子，可她那大儿子不是个东西，见了他就开始骂，骂他不算还连着他儿子一起骂，说下次见了他儿子还要给他头上再来一下，他才急眼了。
黄伟是杨永年的好哥儿们，跟他一起去瓦场巷也是为了给他壮胆。杨永年说他不怕刘慧琴，也不怕刘慧琴的儿子，但瓦场巷里有不少不好惹的狠角色，他怕自己扇刘慧琴的时候她会叫，她一叫，把那些不好惹的人都招来看热闹，那接下来就不好办了。于是黄伟就跟着他一起去，给他壮壮声势，没想到两个人都杀了人。
两个男孩是杨永年砸死的，凶器就是刘慧琴家靠着墙角放着的一把锤子。刘慧琴是他们两个人合力勒死的。本来杨永年想把所有的罪都揽下来，可绳子的另一头发现了黄伟的指纹，这下才无从抵赖。只能招认，说当时刘慧琴听见动静，从里屋出来，看到倒在地上的两个儿子，叫喊着扑上来就要和他们拼命，他怕她叫声太大把邻居招来，就赶紧用手捂住她的嘴。结果手被她一口咬住。他疼得龇牙咧嘴，从口袋里摸出了尼龙绳。
杨永年平常在洪光市场给人拉货，绑货的绳子都是随身带着的。本来他把绳子带来也是为了要把刘慧琴这娘们绑住好好教训一番的。选择那天晚上动手，是因为他听儿子说，说刘慧琴的大儿子最近迷上了去录像厅看录像，自己去不算还把他弟也带上，一看就是一个通宵。他以为那间窝棚里最多就只有刘慧琴和她俩闺女在的。没想到在屋里的是俩儿子而不是俩闺女。
至于刘慧琴小女儿的下落，他们俩都说不知道。都说当天过去的时候里屋里就只有刘慧琴一个人。黄伟还供述，说扎在胸口的那些刀是他补的，因为当时刘慧琴已经吐了白沫了，可好像还在动，他害怕了，就闭着眼睛乱捅了一阵。脱她的裤子是杨永年的主意，为的就是迷惑警方，让人以为是哪个男的为了强奸她才杀了她们全家。
后来杨永年和黄伟都被判了死刑。死刑拖了好几年才执行，原因就是警方想尽可能地通过他们找到欧阳静。可查来查去，却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证明欧阳静的失踪与他们有关。杀人案虽然破了，可刘慧琴小女儿的失踪却成了一个谜。
转机是在二十年后。一档电视台的公益寻人节目里，一位从小被人收养的女士想公开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她说自己对亲生父亲没有印象，亲生母亲是一位留着长发说话很轻柔的女人，她记不清亲生母亲的名字，只记得她们住在一个很破的屋子里，屋子里除了她和妈妈以外，好像还有她的两个哥哥。那间屋子夏天的时候很热，冬天的时候很冷，自己的手上生过冻疮。
电视里，她用有些奇怪口音的中文讲述着自己的故事。她在多年前被一对美国夫妇收养，他们从未隐瞒她的身世并在她长大后鼓励她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他们告诉她，她是被他们从润忆市儿童福利院收养的。带她回美国以后，为了不让她忘记中文，他们还为她报名了中文课，希望她有一天可以回到自己的故乡，找寻自己的故事。
节目组联系了润忆市儿童福利院，按照记录，这位名叫“冯小静”的女孩的确是在一九九二年被人收养的。记录里，“冯小静”来到福利院的时候大概三岁，是被润忆火车站派出所的民警送来的。来的时候就说自己叫小静。父母的名字还有家庭住址什么的一概不知。润忆福利院里给孩子取名字姓氏都是按照百家姓的顺序走的，那一年正好轮到姓冯。这孩子也说不清楚自己姓什么，所以也就跟着那一年被送来的孩子一起姓冯。
后来按照节目组的提议，这位现在早已经不叫冯小静的女士去派出所里提交了血样，想要在数据库里对比一下 DNA，后来果真比中了一个，那人就是欧阳淑，她同父异母的姐姐。但出乎人意料的是，这位姐姐拒绝相认，就连记者提出的，想要她和小静通话的请求也断然拒绝。记者问她为什么，她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再拨过去，手机就已经是关机。小静落了泪，虽不理解，但只能无奈接受，节目遗憾收尾。
当时樽田市刑警队里有个姓陶的老刑警也看了这个节目，他又想起了当年的那起案子，一阵唏嘘。那件案子他没有经手，但他看过案发现场的照片，吓得当年刚入职不久的他连着做了好几晚的噩梦。
刘浩阳把这件案子的资料拿给制片人看，制片人很有兴趣，就拜托刘浩阳联系一下当年亲历过这件案子的人，可惜当年办过这起案子的刑警都已经退休，有的还过世了。刘浩阳想起队里资历最老的陶老前辈，跟他说了这件事。
他说：“其实要我来看，这件案子里还有谜团。”
刘浩阳问：“什么谜团？”
“就是小静是怎么到了润忆去的？她当时只有三岁，总不可能是自己去润忆的吧？还有她的那个姐姐为什么不认她？这个我也想不明白。”
刘浩阳表示赞同地点点头，但做刑警久了，他也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有些时候，法理上的谜团要比情理上的谜团好解很多，人都有九曲心肠，这里面的沟沟壑壑太多，每个岔路上都延绵出旁枝末节，要全都弄懂的话，太难。他仔细看了那个案子的卷宗，铁证如山，杀人案破的一点问题也没有。
跟制片人沟通了以后，制片人也赞同老陶刑警的话。他说如果这期节目要做的完美，最好还是能找到欧阳淑，再听她讲一讲当年的事。
制片人联系了那档寻人节目的节目组，从他们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当时与小静比中，有亲缘关系的女人已经改了名字，她已经不叫欧阳淑了。
“当时节目播出的时候，为了保护她的隐私，所以并没有在节目里标出她的新名字，不过如果你们现在要去找她的话，按照‘欧阳淑’来找，怕是找不到的。”
“那她现在叫什么？”
“梁清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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