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当众人被宋慈的这一番推论,说得目瞪口呆之际,王勇也从精舍那边匆匆赶了过来,看上去神情遑急。宋慈问他出了什么事?王勇回道:“大人,从法慧房中搜出一小袋可疑之物,看上去好像是鬼馒头。”
说着,王勇便将一只麻袋放在了斋室的八仙桌上。
宋慈问:“哪里搜到的?”
王勇道:“很隐秘的地方,掀起法慧房中的地板才找到的。”
宋慈点点头,便将麻袋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一看,不禁叹道:“果然是鬼馒头。”
麻袋不大,一一清点后,发现里面装着十枚鬼馒头,宋慈将这十枚鬼馒tຊ头,一枚枚地拿在手上,翻转着看,忽然眼睛一亮,对武平道:“武平,你赶紧派人去山庄,把王荣房中发现的那一袋黑骷髅拿到这儿来,要快。”
武平道:“好的宋大人,要不我亲自去吧。”
宋慈点头表示同意,为确保万无一失,宋慈又令提刑司的一名护卫与武平同去山庄。
“注意安全,快去快回。”宋慈叮嘱二人道。
二人道了声“是”,便飞也似地冲出去了。
萧景问宋慈道:“大人,派武平去取黑骷髅是何用意?”
宋慈道:“‘鬼馒头’是侧生在黑骷髅上的子根,从黑骷髅上把鬼馒头摘下来后,黑骷髅上会留下摘痕。倒过来讲,如果把摘下来的‘鬼馒头’安在这摘痕之上,则也应该完全贴合才对。”
萧景道:“我明白了。大人的意思是,只要这十枚鬼馒头,能够与山庄发现的那堆黑骷髅上的摘痕,一一贴合,便可证明大人所说的那一番推论了。”
宋慈道:“没错,只要山庄的黑骷髅与禅院的鬼馒头,互相贴合,那么法慧,法信二人毒杀武员外,嫁祸王厨子的证据链便可完全闭合。到这一步,宋某便可‘剖尸取证’,进一步锁定法慧,法信这俩凶手了。”
萧景道:“剖尸取证?大人是说要剖开法慧法信的尸体是吗?”
宋慈道:“对,剖开尸体,查看尸体的胃容物。方才宋某推断,用于毒杀武员外的鬼馒头,已经被法慧法信二人久煎去毒后吃掉了,而剖尸取证,就是要完全验证宋某的这一推论,看看法慧法信的腹中,到底有没有鬼馒头。”
萧景道:“如果鬼馒头已被完全消化,又待如何?”
宋慈道:“法慧法信刚刚被杀不久,而锅中用于解毒的生姜,还带着热气,如果宋某推断不错,那么法慧法信二人,极有可能是刚刚吃了煮熟的鬼馒头后,被人灭口的。如是这样,则鬼馒头进入他们腹中不久,应该还不至于彻底消化。”
两人正说着,徐扬带着县衙一路人马回来了,宋慈问他们有没有收获,徐扬只是摇头,说没找到什么可疑之物,并问宋慈这边情况如何?宋慈便将提刑司的发现跟徐扬说了。
两人正说得起劲,被宋慈派到山庄取“黑骷髅”的武平也气喘如牛地赶到了。
“宋大人,东西给您拿回来了,累死我了。”武平一面喘着粗气一面说,顺手将一只麻袋放在了八仙桌上。
宋慈道:“辛苦你了,要不你去院中摘些杨梅来吃,解解渴,解解乏。”
武平擦着满头大汗,道:“不用,不用,员外都被人杀了,案子没破,哪有心思顾着吃喝。”
武平既然忠心耿耿,如此说了,宋慈也便没有勉强,兀自打开麻袋,将黑骷髅一一取出,摆在桌上,又将法慧房中发现的鬼馒头,一枚枚地安到黑骷髅上面的摘痕上。
没过多久,其中有一枚鬼馒头便完全贴合在了黑骷髅的摘痕上,彼此合二为一了。
“太好了。”提刑司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地呼喊起来,人人眼中透着兴奋的光。
不一会儿,更多的鬼馒头被发现与山庄搜出的黑骷髅彼此贴合,从而一举证明了宋慈关于法慧法信二人是栽赃王厨子,毒杀武员外之凶手的判断。
一旦铁证如山,法慧法信凶手身份确立,那么“剖尸取证”便不再有伦理方面的顾虑与问题。而“剖尸取证”工作便也正式开始了。
宋慈从韶州提刑司衙门带过来的手术器械共有钢制,铜制的两套。其中包括各种式样的,大大小小的刀子,启子,镊子,剪子,钩子……令人眼花缭乱,叹为观止。
为免人员杂沓,干扰解剖,宋慈令开建县尉杜松带着县衙与山庄诸人,退出了精舍的院子,暂且去金堂休息。
精舍院中只留下提刑司本部人马以及知县徐扬与主簿赵之焕。
萧景,周辕先将一面干净的大席子在院中铺开,王勇便带人将法慧的尸体抬到了席子上。
“把尸身上的衣服脱了,”宋慈道,“再从斋室的水缸中打一桶水来,把尸体洗净。”
于是,周辕便带人去了斋室,将水打了回来。这时,尸身上的衣服都已被人脱下,周辕便从精舍拿了干净的布料,将满是血迹的尸体擦拭干净了。
尸体一旦干净之后,宋慈便手握刀具,对着尸体腹部开始下刀……
随着解剖的深入,尸体的胃部被顺利打开,而不出宋慈所料,胃中果然取出了未消化完全的,形如一块块煮熟芋艿般的鬼馒头。
这一重大发现,进一步印证了宋慈的推论,一旁的徐扬和赵之焕无不惊得瞠目结舌。
而宋慈也没有从胃中多取,因为即使取出来了,也没法保存,很快就会腐坏,既然已在众目睽睽之下,见证了自己的判断,宋慈也便用桑皮线缝合了尸体,结束了这次解剖。
县衙与山庄诸人,听说解剖已经结束,又纷纷从金堂来到了精舍院中,围观起这传说中的鬼馒头来。
宋慈点了几名差役,令其将现场打扫,清理,自己则叫上提刑司的推官,护卫,与知县徐扬,主簿赵之焕,县尉杜松,以及金桂山房管家武平,护院头目崔刚,一起到金堂叙话。
宋慈的意思很明确,毒杀武员外,栽赃王厨子的凶手就是法慧,法信两位禅师。那么问题就在于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两位刚受武员外之邀,来到五郎山莲华禅院,不过一个月之久的外地僧人,要杀害供养他们的施主?
“武员外与两位禅师之间可曾有过争吵或过结?”宋慈问武平与崔刚。
武平道:“实在想不出来能有什么过结,反正争吵是从来没听说过的。”
崔刚道:“如果三人之间有过结,武员外应该也不会上山来吃杨梅,跟他们再有什么联系吧?”
宋慈点点头,又问:“这两位禅师确定是由法雨寺的方丈推荐而来,是所谓法雨寺方丈的弟子是吗?”
武平道:“这应该不会有错吧,反正员外给法雨寺的方丈法度禅师写信,求他推荐两位禅师,前来主持莲华禅院的日常,然后法慧,法信两位禅师就来了。
来到山庄那天,也向员外转交了法度禅师的书信,那书信小的也看过,一是说与武员外封川一别,甚是想念,二是再次感谢员外对于兴建法雨寺的资助,三是介绍了法慧,法信二人,说二位都是法雨寺僧人中的佼佼者,希望能主持好莲华禅院,也希望今年八月的州试,我家少主武德庭能顺利考中举人……大概就这些内容吧。”
宋慈沉思了一会儿,道:“对了,你家少主武德庭去哪儿了?怎么一直没见到他呢?”
武平道:“再过三四个月,州试就要开始,员外听说南边德庆府端溪县有一大儒,名叫姜文英,从庐陵知县的任上刚刚致仕返乡,便将少主送去,到他家里学习去了。但如今员外中毒身亡,作为少主,天大的事也得放放,因此夫人已命人往端溪县去请他了。”
宋慈道:“明白了。还是说回到本案中来。武平啊,你是见过法慧,法信两位禅师的,你对这两人有什么印象没有?”
武平道:“这两人都长得十分普通,法慧瘦瘦小小的,看着挺精明利索,法信要高壮一些,但也没什么特别之处,言行举止,一如常人。”
宋慈道:“山庄有无精通绘画之人?如有,先将法慧,法信二人之相貌画成图像,本官将亲往法雨寺,去见方丈法度禅师。”
武平道:“这有何难,小的这就给大人去画。”
宋慈道:“各画两份好了,宋某自有用处。”
武平说了声“好”,便兀自退下了。萧景看着武平离去的背影,道:“大人,你是怀疑两位禅师的身份有假是吗?”
宋慈道:“没错。如是真禅师,真从法雨寺来,则宋某实在无法想像,他们毒杀武员外的动机是什么?这是其一。
其二,两位禅师在毒杀了武员外之后,又遭幕后主使灭口,被双双割头,其中法慧禅师割头之后又被砍去双手,法信禅师割头之后又被砍去双脚。这是为何?
想来想去,还是幕后主使想隐瞒两位禅师的真实身份而已。也就是说,这两位禅师并非真正的法慧,法信,真正的法慧,法信,很有可能已被杀害,掉包了。”
萧景道:“如果想隐瞒两位禅师的真实身份,割其首级便可,为何又要砍去其手足呢?”
宋慈道:“想必这两位假禅师的手上足上,有与众不同的生理特征。幕后主使认为,单单削首还不足以隐瞒二位的真实身份,故又分别砍去了二人的手足。”
周辕道:“方才大人说,真正的法慧,法信二位禅师,已被杀害,掉包。如果真是这样,武员外怎么没有识破呢tຊ?”
宋慈道:“这不难解释。首先,武员外本来就不认识法慧,法信二人。如果真正的法慧,法信被两名歹徒半路杀害,而这两名歹徒又假扮法慧,法信而来,则武员外何从识破?除非法雨寺方丈法度禅师亲自来到莲华禅院,才能识破二人是歹徒假扮,而并非是他的弟子。”
周辕道:“然而真僧人,假僧人,言谈举止间,应该看得出来吧?”
宋慈道:“当然看得出来。但一是两位歹徒假冒法慧,法信,入住莲华禅院,不过一个月,狐狸尾巴还不足以暴露出来。
二是两位歹徒可能本身就对佛法,佛事颇为了解,因此成功瞒过了武员外的慧眼,也是极有可能的。比如歹徒本身就做过和尚,或者在寺院中做过事,都有可能在杀了法慧,法信之后,成功顶替两位禅师本人,而瞒天过海。”
这样说着话,管家武平拿着两幅人像进来了。
“宋大人,小的画艺不佳,用笔粗糙,只能画到这份上了,请您过目,看看合不合适?”武平一面说,一面将画递到了宋慈手中。
宋慈笑道:“粗糙些也无妨,又不是要挂到‘凌烟阁’上去。见了你的画,能认出画的是谁,目的就达到了。”
说罢,宋慈又问崔刚道:“崔护院,你也是见过法慧,法信的,你看武平画得像不像?”
崔刚道:“挺像的,反正认得出所画的人是谁。”
宋慈把画一卷,道:“那便行了,提刑司全体听令,即刻启程,前往封川县法雨寺。”
徐扬道:“宋大人,下官要随您同去吗?”
宋慈道:“宋某此去,不知何时返回。徐大人乃开建一县之主,大小事务缠身,不便长久离开。宋某只将这里的善后事宜,交付与你。一是将法慧,法信二人的尸体依法掩埋,二是要做好法慧法信二人尸体的认领工作。三是继续调查,搜集与本案有关的线索,等待宋某北返。”
徐扬道:“是,大人,下官领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