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说,到了他这个年纪,书肯定是自己读不进去的了,听别人念还差不多。景云粗粗的嗓门,硬是让这个娇得撒跟墙上挂得冰棱一样硬邦邦,翠喜完全没理会。云海棠便接过话,介绍了个好地方,让他没事的时候可以去听听别人论道,比看书有意思,那便是听雨轩。没想到,这一回他倒是听了进去。云海棠自己随手在发上挽了个结,用案上一支纯色乌木羊毫插着,推着翠喜道:“你快去把紫檀砚匣里阿爹给我的那个紫墨端石砚给他送去。”翠喜看着她散漫的髻,忍不住用手背捂着嘴笑出声来:“你这还不如扎个束发倒是清爽,反正你也不像个小姐的样子。”
宽大绵软的楠木床就是比营中的行军榻要舒服得多,云海棠一觉睡醒,竟快要到晌午了。
屋檐下滴滴答答化着融雪,她揉了揉双眼,懒洋洋地歪在窗口,用一只手掌接着落下的水滴。
雪水滴在手心里清凉凉的,她却觉得冰凉得有些快活。
没一会儿,手心里便积满了一小滩水洼,她拿另一只手的手指在里面慢慢涂抹。
“我的大小姐,你总算醒了!”翠喜在院子外便看见了窗外那只不安分的手,一打帘子进来便道。
云海棠将手心的雪水倾倒在窗外,转过身来,慢条斯理地说:“还是因为有我的小翠喜嘛,我才能睡得这么踏实呀!”
小姐的嘴最是会说讨人欢喜的话,只是凭白让她喊了声“小翠喜”,翠喜故意生气地朝着她哼了一声。
明明自己才是更大一岁的那个人。
不过,她总是心疼小姐的。
云海棠其实是个睡眠极浅的人,尤其是入睡最为困难。
小的时候,都是云夫人每晚念着医书伴她入眠,白日里疯跑惯了的小丫头,一听见医书便能睡得安稳。
但云夫人过世后,云将军又常年出征在外,只有江老夫人请来的一个远房婶娘照顾她,所以便不再有人给她读那些医书了。
于是,云海棠就每天自己翻看,即使那时候的她还不认识上面的字,但好像只要看着,便仿佛阿娘还在身边。
正因为从小看得多了,等到云海棠识字之后,那些晦涩难懂的医书,她居然能一目十行地倒背如流。
然后,她就每晚念给自己听。
翠喜是很不解的,那些书明明听上去那么枯燥无味,自己只要听上半页,头就晕得厉害,任是谁也撑不起她要倒下的眼皮。
但小姐却不是,反而越读越清醒,于是,睡得便更晚了。
所以,除了行军必须的早起,睡至日上三竿是小姐的常规操作。
只是,每回她五更天后才能熟睡的功夫,硬生生地耽误了很多白日里的事。
就比如今日,一大早景云将军便来了府上,说自己难得休沐,想约小姐去听雨轩听论,她却偏偏睡得这般沉,任翠喜在外间打扫时,弄得乒乓作响半天也没醒。
见翠喜嘟囔着嘴,云海棠好声好气地拉着她道:“翠喜最好了,一会儿我给你去买你最喜欢吃的翠玉豆糕,好不好?你先给我梳个髻。”
翠喜拿来一柄莫离连生沉香木梳,巧巧地编盘起来,口中道:“景将军今日已经送来,我都吃了两块了。”
“老景来了?”云海棠夺过木梳,忽而想起,他在中军都尉府是逢七休沐,今日正月十七,他才得空过来,看来是想见翠喜的,这傻丫头还不自知。
于是便问:“人可还在?”
“早走了!”翠喜没好气道,“你又睡不醒。”
云海棠从翠喜口中打听到了景云来的目的,忍不住笑起来。
这个老景啊,明明武将一枚,只爱舞刀弄枪,却只因自己上次随口的一次介绍,动了舞文弄墨的心思。
那日归京喝酒,景云说的全是话糙理不糙的话,翠喜在一旁听了只翻白眼,便劝他多读读书。
他却说,到了他这个年纪,书肯定是自己读不进去的了,听别人念还差不多。
景云粗粗的嗓门,硬是让这个娇得撒跟墙上挂得冰棱一样硬邦邦,翠喜完全没理会。
云海棠便接过话,介绍了个好地方,让他没事的时候可以去听听别人论道,比看书有意思,那便是听雨轩。没想到,这一回他倒是听了进去。
云海棠自己随手在发上挽了个结,用案上一支纯色乌木羊毫插着,推着翠喜道:“你快去把紫檀砚匣里阿爹给我的那个紫墨端石砚给他送去。”
翠喜看着她散漫的髻,忍不住用手背捂着嘴笑出声来:“你这还不如扎个束发倒是清爽,反正你也不像个小姐的样子。”
她找来端石砚,让云海棠确认了一番,问道:“送去这个做什么?”
"我当初答应他的,说他若肯耐着性子听别人把道论完,我便将这个相赠。”说着,莞尔一笑,“你瞧我可是大方?”
“大方是大方,那我怎知他听不听得完,该不该给?”翠喜脑袋单纯,只怕违了小姐心思。
“这简单!”云海棠已经起身,推着她便往门外走,“你陪着他听完便是了,不听完便将这收着别给他。”
“好主意!”翠喜欢喜点头,“这么好的宝贝,我得收起来,免得他先看到了惦记。”
“嗯,听的时候放你身后,他心粗,必看不见!”
翠喜捧了砚台刚跨出房门两步,忽又回首,问道:“小姐怎么不去?”
“我听那个?!”云海棠的口中满是骄傲语气,“都是些老夫子的老生常谈,对了,你可别听睡着了啊!”
也是,小姐是懂诗书的,这种论道更适合铁浆糊般脑袋的景云。
翠喜吐了吐舌头,算作谢谢。
云海棠今日本来就有打算,前日在庆华街弄丢了阿娘留下的一套江氏岁安针,连日来因为诸多事情给耽搁了,想来还在那贼人的手中。
昨夜江老夫人唤她一同观赏自己从兖州带来的那套银针时,她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生怕外祖母提起这一套来。
好在,阿爹正巧回来了,外祖母便收了针,没再继续聊银针的话题。
今日,自己也睡得饱,该是去好好讨伐那个小贼了。
她于沉香闷户柜里取出件自己私藏的男装,在腰间束了条墨玉色粗缎腰带,举步生风地出了府。
将军府外的街头迎面驶来一辆马车,云海棠只低头瞥上一眼,便知道是外祖母回来了。
她估摸着必是外祖母早起,去京城中的江氏药铺转了一圈,日渐正午方才回,于是,心里又碎碎念了一番自己的懒懈,将身子躲在府外石墩之后,不敢出声。
江老夫人下了马车,却没有往里走,而是抬头望了一眼云氏将军府的断砌门,略略有些心沉。
云海棠藏在一旁,看得真切,心中却不明白外祖母的意味。
只听外祖母问到身旁的丫鬟:“今年是何时立的春?”
丫鬟道:“正月初十。”
江老夫人的脸色愈发沉重了些,云海棠只听她低声喃喃道:“哎,早立春堆满谷,晚立春堆满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