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两个人并不熟,不过在鲁城有过几面之缘。可削苹果受伤的事于陆安屿来说,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每每看到手腕上的疤痕,他都会自然而然想起那个被猪吓到不敢上厕所的小姑娘,名字很好听,叫黎想。而黎想每次听黎康明提及金冠,都会不自觉回想起陆安屿逼她吃苹果,又莫名其妙伤到手的场景。那家伙讨人嫌又可怜,名字还是三个字,难写。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那把刀悄无声息地在二人心中划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记号,戏剧性地预兆了未来的纠缠和羁绊。
自03年夏天从鲁城回来后,没多久,黎想便将陆安屿彻底抛诸脑后。
她依旧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之中,能吃能睡,快乐到没有烦恼;满脑子都是学校门口小卖部新进的零食、秋季运动会的参赛项目,以及市里一年一度的小学生英语话剧比赛。
她后来又听黎康明提过几次去外地进果子的事,内心蠢蠢欲动的小火苗瞬间被脑海残余的记忆浇灭:少折腾,外面世界太纷乱,还是家里最舒服。
也是在那几年,江城内各市、省重点初中开始试行全新内招计划:非学区户口所在地的学生可以自愿报名,参加统一考试,按总成绩排名择优录取。
黎想当时住在江城核心教育区域:省、市重点初中和高中。六年级的她毫无升学压力,每天早睡早起,周末雷打不动跳房子,玩老鹰捉小鸡;偶尔会去薛文倩店里当“门童”,蹭几句大人们的夸赞。
04年春天的某一个周日,柳絮飘逸,阳光正好。
黎想难得没有赖床,嬉皮笑脸贴到薛文倩跟前求奖励:她刚凭借出色的口语杀出重围,成功拿到英语话剧的重要角色。
薛文倩正化着妆,来了兴趣:“什么话剧?”
今年学校敲定的参赛剧目是《盲人摸象》,为此还斥巨资定制了一头可以移动的木象。参演的一共六名演员:两名送象大使,四个盲人。
薛文倩噗嗤乐出声:“闭眼在台上演戏?别摔了。”
黎想闭着眼,抬起双臂,转而模仿起盲人走路的姿势。她得意洋洋:“老师说了,可以微微眯一条眼缝看路。而且我排第二个,手搭在人肩膀上,跟在后面就行!摔不了。”
“要什么奖励?”
黎想歪着脑袋,算了笔账:某歌手新出的卡带正版要20块,盗版5块就够。她眼珠子咕噜噜地转:“妈,我想要五块钱。”
“自己拿,多拿点。”
薛文倩在给零花钱这方面一贯大方,她认真遵循「富养女儿」的理念:该花就花,别浪费就行。
黎想从鼓囊囊的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块的,晃了晃,“我拿好了哦。”
“再拿十块,排练的时候可以请同学喝汽水,吃炸串。”
“好。”
她小心翼翼叠起纸币,脚步跟随着薛文倩从洗手间到厨房再到客厅,视线不自觉飘到后院冒出绿芽的树上,心思一飘,很想去江边逛逛。
薛文倩看透她一般,“雨一连下了半个月,难得天晴,陪我去店里?”
“好啊!”
母女俩不慌不忙,坐三站公交后抵达店后门的菜市场。
这里的小摊贩们多是农户,清早坐早班车来城里,卖的都是自家种的蔬菜,很新鲜。薛文倩流连于各个摊前,见人就要寒暄几句;没一会就提了好几大塑料袋,钻进后厨忙去了。
黎想守在店门口,东张西望,醉心于满目春光。
似是一夜间,春风暖了好几度,拂在人脸上软绵绵的。
黎想穿着碎花衬衫,牛仔背带裤,扎了两个羊角辫。她捡了根树枝,蹲在地上,戳树根附近的泥巴玩;不经意抬眼,一步之外,一窝蚂蚁正在搬家。
黎想悄悄挪步上前,盯出了神;她蹲到小腿有些发麻,正要起身,猛地被一个毛茸茸的小家伙撞到,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肇事的小家伙竖起招风耳,不时扭动圆溜溜的肥屁股,毫不认生地舔了舔黎想的手。
黎想被舔得咯咯傻笑,“你是谁家的啊?见人就舔。”
“查理!”
一声清脆的呼喊似是给小家伙套上了紧箍咒。小家伙陡然收起耳朵,夹紧屁股,随即鬼鬼祟祟撇过脑袋,转而眼睛一亮。
它蹬着小短腿,肚皮几乎擦到地面,忙不迭跑到主人身边求抱抱。
小主人蹲下身,将它直接抱起,拍了拍肚皮上的灰。他抬起头,眼神不经意落到黎想脸上,定住好几秒,随即眉开眼笑:“是你!”
黎想怔在原地,打量起对方:较一年多前相比脸蛋不如之前圆了,下巴尖了不少。她早就将当年的「恩怨」一笔勾销,学着武侠剧里常演的「故友重逢」桥段;小跑上前,装模作样地拍拍他胳膊:“是你小子啊!”
陆安屿亦乐呵呵的,却不忘挺直脊背,居高临下的语气:“你怎么没长个子?”
黎想瞬间收起笑容,翻了个白眼:“我明明长了三厘米。”
其实两个人并不熟,不过在鲁城有过几面之缘。
可削苹果受伤的事于陆安屿来说,太过刻骨铭心。以至于每每看到手腕上的疤痕,他都会自然而然想起那个被猪吓到不敢上厕所的小姑娘,名字很好听,叫黎想。
而黎想每次听黎康明提及金冠,都会不自觉回想起陆安屿逼她吃苹果,又莫名其妙伤到手的场景。那家伙讨人嫌又可怜,名字还是三个字,难写。
那时候他们还不知道,那把刀悄无声息地在二人心中划下了一个不深不浅的记号,戏剧性地预兆了未来的纠缠和羁绊。
陆安屿难掩讥诮:“才三厘米…对了,你住这?”
黎想终于反应过来:“你不是鲁城人么?怎么来江城了?”
陆安屿放下怀里的狗,食指套着牵狗绳,时不时控制力度;单看身躯,他更像是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一开口又秒变回幼稚鬼。
他三两句解释完:当年陪爸爸谈生意,他在村长家借住了几日。他不爱和大人打交道,一到饭点就提前开溜;人生地不熟,只敢在附近乱逛。
“你不是留守儿童?”
黎想有点生气,都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这人倒好,不主动交代就算了,还故意瞒着。亏她白费口舌介绍了那么多江城的事情,城市的美好生活,还贴心地顾忌他的感受,担心惹他嫉妒、伤心。
“我土生土长的江城人。”他拍拍胸脯,更欠揍了。
“你这人太不实诚了...耍人啊!”
“你也没主动问我啊…”,陆安屿毫不犹豫地甩锅,没提刻意隐瞒的小心眼。黎想当时的眼神流露出同情和怜悯,好玩极了;他不由得玩闹心起,想逗逗她。
“你!我不跟你玩!”黎想不愿再和他废话,转身朝店里跑。
“黎想!”陆安屿小跑跟进店里。
薛文倩和陆昌勇循声望向二人,又对了个眼色:这俩孩子怎么认识的?
陆安屿喜上眉梢的,凑到黎想耳边:“哇哦~这是你家的店?”
“嗯...”黎想瞬间蔫了吧唧,客人的儿子...算了,打不过。
陆安屿解释了前因后果,还添油加醋了当日的情分;他站得板正,字正腔圆,不自知又摆出那副小大人模样,不,比当年还要做作。
黎想心生厌恶:撒谎精、骗人鬼、现在居然还舞到她妈面前赚好感去了。
大人们闻言相视一笑,感叹缘分的神奇,主动介绍起两家的渊源:最近两年,陆昌勇平时没少来「薛记」招待宾客;一来二去,和薛文倩成了朋友。
“市立医院太忙,陆晚晴常年不着家。一有饭局,我就带着安屿。”
陆安屿从小跟着陆昌勇走南闯北,除去上学,寒暑假基本都在外地飘着。这样的生活,他偶尔体验一两次图新鲜,次数多了,便渐渐产生了抵触情绪:大人们总爱在桌上互相吹捧,借着酒劲说些言不由衷的话,宛如缺了酒便无法维系情谊。
“这两年他主意多了,不爱跟着凑饭局了。”陆昌勇叹口气:“今天还是我三催四请,说薛阿姨店里的菜好吃,他才肯赏脸陪同。”
薛文倩始终笑眯眯的,连带语调都不自觉软了几分:“喜欢吃什么?阿姨给安排。”
陆安屿毫不客气:“香椿炒鸡蛋,泥蒿芽炒肉丝!”
薛文倩眉一挑:“真会吃,都是时令菜。”
黎想插不上话,心里惦记着搬家的蚂蚁。她时不时瞥一眼查理,小家伙正端坐在地上,歪着脑袋听人说话,怎么这么乖。
“一起遛狗吗?”陆安屿自行代入「黎想朋友」的身份,吹了个口哨,“查理,走。”转而回头和大人们招呼:“我和黎想出去玩。”
黎想来不及开口拒绝,已然被薛文倩催促着:“去玩吧,注意安全!午饭前记得回来!”
她不情不愿落后几步,有种被迫「营业陪客」的沮丧:谁让他是店里老主顾的儿子。
陆安屿没察觉出异样,自来熟般拽住黎想的胳膊:“走快点,tຊ我们去江边逛逛。”
黎想烦躁地撇撇嘴,由他拉着,嘴里不忘碎碎念:“你这人怎么这么会装?还爱撒谎,不像好人。”她转而模仿起陆安屿和大人说话时的腔调,“你才多大啊,心眼这么多。”
“我有什么心眼?你这是偏见。”陆安屿听不明白,却无意辩驳。他既要留意自行车和私家车,管好查理;又要督促黎想看路,实在顾不过来。
过了马路,陆安屿松开手,“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号码扔了。”
陆安屿抿抿唇,“今天还好你在,不然我无聊死了。”
黎想却委屈巴巴,纯当为薛文倩的事业做牺牲了吧!
春日江畔,柳树茵茵。
长江奔涌不息,浪花翻滚。好多人蹲在江边洗衣服,棒槌声此起彼伏;混着尖锐的货轮或轮渡船的鸣笛声,热热闹闹。
查理见到水,疯得不行,迫不及待要下江游泳;陆安屿死死拽住它,“你太小了!不可以去!”
“查理多大?”黎想登上一块巨石,眺望江对岸的风景;有阵子没来江边,空气里飘着淡淡的花香,很好闻。
“快一岁,太调皮了。”
“他好可爱。”黎想忍不住弯下腰,撸了撸查理的头顶,“我也想养狗...可是我爸妈太忙,没时间。”
“那以后我们一起遛它。”陆安屿摆出大人说话的客套语气,难辨真假。
江风徐徐,很快吹散了黎想心中的怨气。
黎想本就不记仇,转眼和陆安屿聊起天。她说的都是女孩子喜欢的东西:帅帅的男明星,新出的西瓜太郎文具盒,亦或是她的《盲人摸象》话剧。
陆安屿对话剧颇感兴趣,多问了一嘴;转而将话题转移到小升初和入学考试上。
黎想不假思索:“我去七中,离家近。”
“为什么不试试自考一中?”
“都是省重点,费那个劲做什么。”
“一中高中部保送名额多,还有奥数加分班。”陆安屿认真提醒:“七中没有。”
黎想完全没考虑过那么长远的问题,小手一挥:“我去了也考不上,中考竞争更大。你难道以后要去清华北大?”
陆安屿笃定地摇摇头:“没兴趣。”
“你好大的口气!”
“对,我也考不上。”陆安屿不停抛几个石子打水漂,水花四溅。
黎想蹲在岸边,挑拣好看的鹅卵石;目光不时飘到查理身上,太可爱了,比它主人可爱一百倍。
陆安屿捕捉到她的注视,“这么喜欢查理?”
“昂!”
“喊我哥,我让查理也跟你亲。”
嘁,你算哪门子哥哥?黎想拍拍小手,跑远些,装聋作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