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着,她抬起就是一脚,一脚踢了一串,两头狻猊被踹了老远,扑住对方嗷嗷痛哭。金眼狻猊一边用肥肥的爪子拭泪,一边辩解,“上神息怒,是那狐女放了烟雾迷惑了我两个,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白毛狻猊连连附和,也不知道怎么惹了她,这疯神真是喜怒无常,“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我说的是乔其蕴。”她一脸嫌恶。狻猊们面面相觑,又立马表态:“我们以后再也不放乔其蕴进府了。”说罢,她转身就消失在了门前。
四月十九,桃花烂漫,清风送暖。
李卿乙一早去参加踏青诗宴,李时胤在府中宴客,寅月则在廊下的檐铃叮当声中打瞌睡。
李府丫鬟来回奔忙,在给府中贵客添茶、置办点心。
这贵客乃是李时胤儿时的玩伴,姓乔,双名其蕴,字犹自。家中给他在朝中谋了个校书郎的闲职,专司典校书籍,此人不学无术,爱好惹蚁逗狗。
李时胤替乔其蕴斟了茶,客套了起来,“乔世伯近日可好?有些时日未登门拜访、聆听教诲,还劳你替我问候一声。”
乔其蕴嘬了一口烟袋,笑道:“都好都好!欸,我近些日变得大有不同了,你可有什么发现?”
李时胤不看也注意到了,他穿着麑裘,颈上系着狐皮围脖,头戴玉冠,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缓缓吐出了一个烟圈。
最怪异的,还是他脖子上的狐皮围脖。
那狐皮毛色油光水滑,泛着阵阵黑色妖气,遮得他的脸都有些看不清了。
还不等李时胤说话,乔其蕴就神秘兮兮道:“这件狐皮围脖,还是辅兴坊的华春居购得。自从我得了这狐皮,日日夜夜常做春梦。老是梦见不同的娇娘向我求欢,每晚都是不同的花样,那叫一个欲仙欲死,真实得不像是做梦。”
“你不觉得这是什么妖邪作祟?”李时胤循循善诱。
“嗐,什么妖邪,做梦罢了,”乔其蕴又回味起来,挤眉弄眼道,“梦中女郎功夫了得,什么床上路数都会。时胤啊,人生若是不曾与这样的绝色欢好,那做男子真是无甚滋味……”
他的话音突然生生卡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下去了,脑子里那些活色生香的画面,瞬间失去了颜色。因为,他见着了一个真绝色——
那小娘子从水墨屏风后走了进来,华裾光彩流转,看模样不过十七八九的年纪,真真是色若莲葩,肌如凝蜜,一抹樱唇蜜似的泛粉。
乔其蕴立刻坐直了,猛地吸了一口手中的烟袋,吐出一个大烟圈,眼神如饥鹰,直勾勾地盯着寅月。
真是好看啊。
她这样不咸不淡地瞧人,还更有几分女儿家曼妙的矜持感,有味道。仿佛昨夜的梦境照进现实,不仅不失颜色,反而更有了实感,也勾起乔其蕴更重的饥馑来。
“不知这位小娘子是哪家千金?恕乔某孤陋寡闻,在长安城竟还从未见过。”
寅月尚未答话,李时胤十分有存在感地清了清嗓子,接话道:“这是我小师妹,唤作寅月,此番下山随我修行,客住在我家中,乔兄自然没见过。”
然后,他又面向寅月,含糊其辞道:“这位是乔兄。”
寅月落座在李时胤身边,拈起茶杯,不动声色地啜饮了一口,神情恹恹的。
乔其蕴见李时胤很敷衍,立刻挺直了背,自夸道:“某隶属于秘书省,从八品上,为天子校书,乃天子近臣。不知寅娘子年方几何?可有婚配?”
寅月放下茶盏,抬眸看过去,见他脖子上的雪白狐皮渐渐幻化成了一个小小的裸身女郎,那女郎极尽妖娆地盘卧在他颈间,线条优美得像把琴,正冲寅月露齿诡笑。
寅月也微微一笑,冲乔其蕴勾了勾手。
乔其蕴 心中窃喜,目光落在她唇上,那蜜色的口脂令他心驰神荡,正欲要问她说什么,她却先开了口,笑吟吟的:“再乱看,我就挖了你的眼珠子。”
说罢,她目光微微下移,轻飘飘盯了狐女一眼,吓得狐女身子一缩,紧紧地抱住了乔其蕴的脖子,一阵烟雾吞吐,又变成了一张油光锃亮的狐皮。
被那凛然的眼神一剐,乔其蕴怔在原地,方才的心荡烟消云散,脊背上冷汗直冒,胡乱笑了声,“寅娘子真会说笑。”
李时胤伸手在案上扣了扣,岔开话题,“乔兄,你方才说城中有货船出事是怎么回事?”
乔其蕴收回目光,心中感激又奇怪,连忙坐回去道:“哦,说起此事,倒真是有些邪门呢……”
这事儿是乔府的管家告诉他的。
这名管家有个亲戚叫张三,张三有一条灰粪船,长约四十尺。素日里就替人运一运长安城的粪便,遇到节日,就洗洗干净换个招牌载人运货。
前两日,张三替一个雇主运了一回货,此人出手十分阔绰。所运的货物都是装成箱的,张三暗暗留意,因为对他们这行来说,干净整洁的货物属实少见,毕竟稍微体面点儿的雇主都不愿意找他们。
这本是一桩美事,直到第二回运货,却发生了一些异样。
当日张三运着货,一直觉得不对劲,本来也没在意,但船行至中途,那河面微风一拂,他心中疑窦更深,因为,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异味。
按理说,他本不该过问那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但那天他就是忍不住好奇。确定了异味源头,他更加留心起来,这一留心便出了大事——
却见一个巨大的木箱下,正湿漉漉的滴着血,而那货仓里已经洇了一大滩血。
经过几番天人交战之后,张三打开了那木箱,发现箱中铺着厚厚的草木灰,一层又一层,而草木灰上躺着一具骇人的尸体。
那尸身的创口在脸上,一张脸自上而下地被劈开了,露出了血肉模糊的筋与骨。尸体没有脸,无法辨认身份,非常血腥恐怖。
而尸身下的草木灰已经被鲜血全部浸透,结成了块状,大概是抛尸之人疏漏了,草木灰铺得不够多,所以血才渗出了木箱。
他忍着巨大的恶心,鬼使神差地依次打开了其他箱子,发现全都是尸体。死相全部一模一样,十分凄惨。
后来,张三左思右忖,还是决定把货送到目的地再去报官。
交货之后,那雇主阔绰地给了他一大笔钱,要求他不许声张。他思来想去,想到对方肯定非富即贵,不敢得罪,于是没有报官。
这件事张三只对自己的亲戚说过,却也不知那些尸体,最终又被tຊ运去了哪里。
“劈开人脸,难道是为了掩盖死者的身份?”李时胤猜测着。
“这事儿也不定是真的,兴许是那船夫走货无聊编的瞎话罢了。寅娘子,你说是不是?”乔其蕴谄笑着,脸上斗大的黑眼圈都快砸到脚了。
寅月笑嘻嘻的,“谁知道呢。”
乔其蕴见她态度转眼间又和缓了,肯对自己笑了,料定是方才那番道听途说的无聊事取悦了她,喜上眉梢,立刻顺杆往上爬,“不瞒寅娘子,乔某府中还有许多知道这些诡事的门客呢,只是现下却记不住了。寅娘子若是肯拨冗过府一叙,乔某必定扫榻以待,请他们一一讲给你听。”
寅月一挑长眉,“请我去你府上,那可是要付我车马费的。”
乔其蕴闻言大喜过望,“佳人有令,莫敢不从。可惜出来得匆忙,若是寅娘子肯随乔某去府上支取,那便再好不过了。”
李时胤替二人添茶的动静还挺大,看不出情绪,只高声道,“师妹住在师兄府上,岂有麻烦乔兄的道理?”
“是吗?”寅月目光幽幽审视他,“但是他要给我五十两金耶。”
李时胤哂笑了一声,盯着她迟迟没作声,要五十两是又去那烟花之地寻开心?
她挺会趁火打劫,张口就是五十两,大概是看自己迟迟没有下文,她悠然转脸看向乔其蕴,露出个小意的笑来。
乔其蕴见了那笑容,半边身子都麻了,立刻作豪迈状表忠心:“五十两没问题!小数目!”
“真的吗?”
“当然是……”
话音未落,背后响起冰冷一声打断了乔其蕴的话:“让白溪支给你。”
对上李时胤那深邃的目光,寅月笑起来,早就打定了主意要坐地起价,“乔公子,我觉得车马劳顿,途中势必要买些饮子,那么,一百两怎么样?”
乔其蕴迟疑了一下,面露难色,李时胤横看他一眼,真是佩服他随时都能发情,脑子也干得瘪了,见到一个模样周正的,就能让他渴得冒烟儿,可以做出任何匪夷所思的事情。
这种事他都能考虑,还想答应,真可笑。
李时胤的目光越过乔其蕴,落在寅月面上,两人无声交流、对抗了一息,他终于咬牙切齿地说:“一百两不是小数目,还是不劳乔兄破费,师妹既然有需要,还是让白溪支给你。”
寅月眉眼舒展,这下也懒得理乔其蕴了,转眼间人便已消失,只剩下余音袅袅:“那就多谢师兄啦。”
李时胤说不出到底是因着什么不快,只觉得憋闷,而见寅月施施然飘出去的乔其蕴,则一脸大失所望。
“怎么,她都答应我了,你还搅合?你这莫不是嫉妒我得了美人缘。”
李时胤道:“她不是你能招惹的人,你最好不要动那些龌龊心思。”
乔其蕴翻了个白眼,“那你喜不喜欢?你不喜欢的话,我就要招惹。”
李时胤眼皮也不抬,“到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你。”
一见他语气冷下来,乔其蕴心中终于存了点顾虑,只打了个哈哈,岔开了话题:“对了,近些日子阿姝随太后去了行宫抄经听禅,估计要过年才能回来了。”
李时胤只淡淡地扫了他脖子一眼,“我去你府上看看吧。”
“看什么?”乔其蕴问。
“看看那些镇妖符,是不是失效了。”
*
寅月支了钱,便站在李府门口,低眉打量两头狻猊。彼时,两头狻猊正在吞烟吐雾,好不快活。
“这么脏的东西也放进来。”
说着,她抬起就是一脚,一脚踢了一串,两头狻猊被踹了老远,扑住对方嗷嗷痛哭。
金眼狻猊一边用肥肥的爪子拭泪,一边辩解,“上神息怒,是那狐女放了烟雾迷惑了我两个,以后我们再也不敢了。”
白毛狻猊连连附和,也不知道怎么惹了她,这疯神真是喜怒无常,“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我说的是乔其蕴。”她一脸嫌恶。
狻猊们面面相觑,又立马表态:“我们以后再也不放乔其蕴进府了。”
说罢,她转身就消失在了门前。
这次,她又去了南馆,听完曲儿吃完酒,正欲离开,却发生了一件小小的插曲。
她刚下楼,路过亭台水榭之时,一名女扮男装的女郎拦住了她的去路。
“寅娘子,您留步。”
她这才看清,来人足蹬乌皂靴,身穿一袭乌金袍,发束金冠,行走带风。明明面目含笑,但眼神却是冷的。
“怎么?”寅月问。
“青蚨是一种形状如蝉的虫子,母虫十分恋幼虫。只要捉了青蚨幼虫,无论在哪里,母虫都会赶去幼虫身边。您结账的金子上面涂了青蚨的母虫血,兜里却揣着幼虫。这钱现在从您手里花出去,晚上又回到了您手里,咱南馆辛辛苦苦不白干一场了吗?”女郎慷慨激昂地道。
“……被发现了啊。”寅月笑。
男装女郎见对面这人一点也不惭愧的样子,越发气愤,正思索着怎么要回这两笔钱。
却听寅月又道,“你真可爱。”
只见那男装女郎的人形幻身之下,竟是一只四肢短肥,圆头圆脑,憨态可掬的杂毛兔狲。
“谢谢,但是上回的钱您还得结给南馆。”男装女郎被她一夸,有些摸不着头脑。
正值此时,门外悄然走进一名高大英武的男子,那男子身穿一袭金色云纹的长袍,眉飞入鬓,一双细长丹凤眼里,又带着一丝睥睨凡尘的冷傲之色,十分俊美。
寅月眸心移动,定格在了他手里那把紫竹伞上。
今日天气尚好,无风无雨亦无雪,怎么会打着伞呢?
他四周仆从环绕,一进入这片天地里,便有十足的压迫感。那男装女郎上前一揖,恭敬地唤了一声“主人”。
男子将她撇开,先瞧了寅月一眼,忽然朗声斥道:“真是有眼无珠,你怎可为这点身外之物折辱我的贵客?”
男装女郎立即识趣躬身退到一边,再不说话。
男子上前对寅月拱手一揖,道:“小可撬笙,乃是南馆的掌柜,还未请教神尊宝号。”
寅月打量他片刻,不动声色道:“寅月。”
男子十分爽朗:“寅娘子,这两顿酒就由撬笙做东了,如您肯赏脸,以后还请常来。”
“如此,那就多谢掌柜了。”
“不必客气。”撬笙儒雅地笑道。
她笑:“那告辞了。”
“请。”撬笙肃手让客。
寅月踏出门外,只闻这馆内四下里充斥着密不透风的腥味,她回头望了撬笙一眼,却见他那英武的人身之下,一个巨大的虚影几乎占了半个大厅。
啊。
真是好大一头鲸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