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事?”李时胤问。乔其蕴卖起了关子,“上次与你说的灰粪船怪事,你可还记得?”“有后续?”李时胤忙问。“前些日我听说,城外的乱葬岗老是传出一些男子哭声,十分吓人。于是有人半夜跑去瞧,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不止是男子的哭声,还有诵经念佛、鸣钟磬之声。而且还有人在那附近焚香作福,悬幡盖、燃油灯,为亡灵超度。”“然后呢?”乔其蕴立马又道:“那人觉得很奇怪,谁会大半夜在乱葬岗超度亡魂?于是大着胆子上前,结果只看见乱葬岗停着一堆被削了脸的尸体,根本没看见诵经之人,可那佛音却不知从哪发出来,浩渺荡天,绵绵不绝于耳。”
月亮探出半个脸来,静悄悄地俯视着一切。
二人很快就到了奇货坊的城外作坊,两头狻猊等在院外,只李时胤和寅月潜入了象房。
入夜时分,匠人们已经停止做工,只有前面的院子灯火通明。
一接近象房,依然还是冲霄而上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地上到处都是鲜血,还是热的。先前那象棚里锁着的四头大象,已经全部不见影子了。
象棚处只剩下一副木架子,和一堆粗绳索、铁索。
“他杀了它们。”李时胤的眉目间纠结了一层愠怒。
寅月返身往前走,“去堆象牙的房间里看看。”
二人走到那间房的门口之时,却见里头灯火通明,房间里站着的正是齐耀和那个象奴。他们听见动静回过头来,脸上竟没有一丝诧异。
齐耀侧开身来,指着矮案上的象牙,颤声道,“你们看,这刚取下的象牙,马上就要消失了。”
那矮案上正依次排列着八根巨大的象牙,鲜血淋漓,其上还残留着牙肉没有剥干净——显然是刚从象脸上连根拔下来的。
诡异的是,象牙通身萦绕着无数莹亮的光斑,一粒一粒的,在半空中飞跃浮动,好不壮观。
不多时,那些光斑就渐渐成势,骤然合拢,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发出了刺目的光芒。待光芒熄灭下去,再一细看,那矮案之上的象牙已经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些新鲜的血液还残留在上面。
李时胤盯着矮案,只觉室内的烛光都灼人。
齐耀高声怪叫起来,“你们看呐!这不是妖邪这是什么?这东西就在眼前消失了,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帮我找回来!”
“你为何要急着下杀手?”李时胤怒目而视。
象奴站了出来,辩解道:“我们东家也是迫不得已。”
齐耀睁大眼,双目赤红,死死盯着李时胤,“我问你什么时候能寻回象牙?我花重金找你们来的目的就是寻回象牙,你们这两个废物,听不懂我的话吗?”
寅月充耳不闻,只幽幽问:“象尸呢?让我看看。”
象奴半张脸都浸在阴影里,支支吾吾道,“已经运走了。”
“这么大的象尸说运走就运走了,怎么这样着急,”寅月目光落在大案上,掖着手笑问,“难道运的根本不是象尸?”
“你说什么!”齐耀高声怪叫。
李时胤迎上去,一字一顿地道:“齐掌柜,象是活人变的,根本不存在什么象牙。人死了术法消失了,象牙自然也就消失了。不存在的东西,怎么可能寻得回?”
齐耀顿时一个趔趄,差点跌坐在地,抖着唇厉声责问:“那是你的事情,我只关心什么时候才能寻回象牙!你告诉我,没有了象牙我怎么办?!我全家老小怎么办,祖宗留下来的基业怎么办?”
李时胤一展手里的卷轴,沉声道,“你也怕太子问责,也怕祖宗基业一朝尽毁,可你明明知道象人是人,却还要痛下杀手。你不觉得太讽刺了吗?”
象奴连忙过去搀扶齐耀,却被他一把挥开了手。tຊ
齐耀倒地哀嚎,流下两行泪来,“难道我就滥杀成性?罪该万死?太子的诏书已经下了,还有半个月,我若是不能在他开宴之时奉上象牙席,我奇货坊上上下下一百四十五口人,将全部死无葬身之地。我费了那么大的代价,你告诉我这些妖孽是人?还要管他们的死活,那谁来管我?我不管他们究竟是什么东西,你们都得把象牙给我找回来!不然老子要你们好看!”
这些废话似乎仍旧没有听进寅月的耳朵里,她只不耐问:“尸体在何处?”
象奴不安地道:“你们找了尸体,是不是要去报官?”
“不能报官!不能报官!”齐耀挥舞着双手,“他们是妖怪,杀了也就杀了。就算饶他们一命,一头象每日吃米三斗、稻草一百六十斤,如何养得起?难道还能将它们放归山林吗?”
李时胤只觉荒谬至极。
寅月的目光终于看向了他,轻声问,“可万一,你也变成了象呢?”
齐耀吓得魂飞魄散,双腿往后蹬,“妖孽,你是妖怪!一定是你夺走了象牙,一定是你……”
寅月眼中露出不耐,懒得再说。
“来人,来人——”齐耀缩到角落,纵声大喊。
只闻一阵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寅月一抬眸,就见十几个身着短打,手持朴刀斧子的匠人将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把他们给我杀了!是他们夺走了象牙!是他们要害死我们!”齐耀指着二人目露凶光,“杀了他们就没人知道了。”
寅月还想再说点什么,李时胤一把拽住她的胳膊,踢开窗户就纵身而去。
“话还没说完呢。”她蹙着眉道。
“到了这个份儿上,也不必再问了,他们不会说的。”李时胤道。
寅月森然笑道:“他们会愿意的。”
李时胤垂眸看她,“不要杀他们。”
“在你眼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寅月问。
李时胤没料到她会这样问,讽刺道:“你很介意别人这样看你吗?”
大概是被触及了什么不快的往事,微不可察的冷意掠过她眼底,下一瞬她的目光却又柔和起来,轻声道:“旁的人自然不介意,你的话,我肯定会伤心的。”
故作娇媚其实不适合她,尤其是这种明明起了意,却故意想卖他个好,就更显刻意了。但真是奇怪,这一切却又让李时胤并不讨厌,尤其是她笑起来,那一抹鲜艳的唇色微弯,竟然极其生动。
这一切又让他怀疑起来,难道她说想和他做一对同命鸳鸯,竟是真的不成?
李时胤移开眼,本来到嘴边的讥讽言语顷刻间烟消云散,不知不觉竟然已经走到了别院门口。雾霭沉沉之下,两头巨大的狻猊正依偎在一起吞烟吐雾,好不快活。
正准备返程,却听身后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二人回头,却见灯火昏暗的大院里走出一个人来。
来人一身灰色短打,嘴唇很厚,生着八字胡,正是齐耀身边的象奴。
“两位留步。”象奴高声留人。
寅月面上一喜,静等着他的下文。
象奴面色急迫,“小人名叫武三郎,有些话想告诉二位。”
李时胤道,“愿闻其详。”
武三郎鼓起勇气道,“作坊里的象尸确实已经运走了,而且并不难运,因为那几头大象死了以后,就变成了人尸。我们东家怕此事败露,就急忙找了货船从水路运去了城外的乱葬岗。”
“知道它们是人,你们还杀?”李时胤沉声道。
武三郎苦不堪言道:“这次我们东家听了二位的话,根本是不想杀的。可下午的时候,东宫的人来催了,还威胁了掌柜。他们见到那几头活象,还以为是我们故意偷懒怠工,差点砍下掌柜一只手呢。”
“象人之事有多久了?”寅月沉吟片刻问。
“有一段时间了,最先发现象人的还并不是奇货坊,而是其他胡商。奇货坊则是从辟了这座作坊,取自象牙才屡屡发生怪事的。”
“你们自取的象牙和猎户送来的象牙,有什么不同吗?”李时胤好奇。
“有很大的不同。”
武三郎正色道:“一小部分猎户送来的象牙比较短,他们只是剪断了大象裸露在外的牙齿部分,这样大象还能生存,没有生命危险。可奇货坊自取的象牙,乃是血牙,也就是要劈开大象的脸部,把埋在血肉里的牙齿完整取出来。”
他自知残忍,眼神闪躲,“如果活生生劈开大象脸部,大象会惨死。小人猜测,这次的事情,指定是象妖的报复。”
寅月若有所思:“为什么非得取血牙呢?”
武三郎答,“因为太子殿下喜欢血牙。之所以叫血牙,乃是因为大象的血液渗透了象牙,会使象牙呈现出极好看的红棕色,质感更细腻,正因为十分稀缺,所以才成了象牙里最上等的品质。”
李时胤不忍,蹙着眉道:“实在残忍。”
武三郎又自顾自道,“如今不止奇货坊,好多给我们供货的猎虎和其他商行都是这样。捕来的象不仅会说话,而且杀了也取不到象牙,死了还会变成人。我们已经找了许多术士、和尚来驱妖捉鬼,可也一无所获。他们也说没有鬼妖作祟,找不到其中的原因,便就此作罢了。”
顿了顿,他又道:“即便我们明白那些象人是人,但也不敢报官,毕竟连术士都查不到其中的蹊跷,我们又怎么敢胡说呢?何况整个长安城人都晓得太子殿下在织象牙席,若是闹出这档子怪力乱神之事来,百姓会议论,东宫声誉受损。那我们奇货坊,肯定是九族不保!”
“术士们看过尸体么?”寅月问道。
武三郎一下支支吾吾起来,“没、没有,东家实在不敢冒险。”
他接着说,“对了,这两天象村封锁了一个大消息。据说前些日子去猎象的二十个经验丰富的猎象人,活着回来的只有两人,而且已经痴怔了。其他的猎人不知所踪,杳无音信。”
“象村在哪?”
武三郎报出了地址,就匆匆跟二人告别了。
猎象人为什么变成了象?
又是被谁变成了象?
或许去一趟象村就清楚了。
李时胤问,“你还记得乔兄说的那件灰粪船异事吗?”
“记得。”
寅月用袖子压下一个哈欠,“乏了,回去歇着吧。”
原来,那个叫张三的船夫运的那些被削去脸的尸体,正是死去的象人。
二人乘着狻猊,回到了李府。
*
骄阳似火,夏日炎炎。
李时胤在李府门前看到了鬼鬼祟祟的乔其蕴,正四处徘徊。
李时胤奇怪道:“乔兄,既来了府上,怎么不进去一叙?”
乔其蕴用折扇敲着脑袋,眼冒金星,“欸欸,时胤,你可算来了!我记得你家明明在这里,可是我眼前为什么是一片空地?根本看不见你家大宅,难道你把宅子移走了?”
李时胤回身看了一眼自家大宅,明明好端端在这里,他为什么说看不见?
“你看不见?”
乔其蕴挠头,“对呀!我就想说来看看寅娘子,可在这转悠一早上了,怎么也找不见你家宅子,真是奇了怪了。”
一提到寅月,李时胤明白了。
李府门口端坐的两头狻猊正指着乔其蕴捧腹大笑。
“金金,这回咱俩没让他进门,疯狗应该不会踹我们了吧?凡人真是太蠢了。”白毛狻猊问。
“白白,这我也说不准呀。”金眼狻猊摇摇头。
“金金,我们为什么要这么听她的话?”白毛狻猊问。
“白白,因为我们打不过她。”金眼狻猊老实作答。
只不过这番对话,凡人却完全听不见。
李时胤只好道:“这两天为了驱邪避妖,设下了结界,所以你进不来。要不这样,等事毕之后,我差人去请你可好?”
“啊,原来如此。我来是还想告诉你一件事。”
“何事?”李时胤问。
乔其蕴卖起了关子,“上次与你说的灰粪船怪事,你可还记得?”
“有后续?”李时胤忙问。
“前些日我听说,城外的乱葬岗老是传出一些男子哭声,十分吓人。于是有人半夜跑去瞧,走近了才发现,原来不止是男子的哭声,还有诵经念佛、鸣钟磬之声。而且还有人在那附近焚香作福,悬幡盖、燃油灯,为亡灵超度。”
“然后呢?”
乔其蕴立马又道:“那人觉得很奇怪,谁会大半夜在乱葬岗超度亡魂?于是大着胆子上前,结果只看见乱葬岗停着一堆被削了脸的尸体,根本没看见诵经之人,可那佛音却不知从哪发出来,浩渺荡天,绵绵不绝于耳。”
李时胤所有所思。
乔其蕴继续道,“然后,那些尸体,在阵阵佛音声中化作青烟消失了,男子的哭声也渐渐消失了,一时间乱葬岗的阴寒之气也消散了,竟就这样了结了。”
“能化解这么大的怨气,看来是个得道高人,”李时胤沉吟片刻,“不过,什么人会大半夜因为好奇跑tຊ去乱葬岗偷看?这人是不是你?”
乔其蕴嘿嘿一笑,并不反驳。
“这灰粪船之事,最开始我以为不过是管家亲戚编故事,但没想到却是真的。而且尸体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就更难查证了,此事定然是什么妖邪作祟了。”
李时胤微微出神,沉默不语。
“对了,寅娘子近来可好?”乔其蕴问。
上次李时胤去他家,帮他把符箓重新钉好,那狐女就再也没有入梦来了。这些日子实在寡淡无趣,他才寻来李府,想看看那仿若天人般的寅娘子,过过眼瘾也好。
然而李时胤却似乎不想回到这个问题,很敷衍地说:“好得很。”
乔其蕴商量道:“那你替我将她约出来赏花游园,行吗?”
“这种事,我可不会。”
见他神色冷淡,乔其蕴挺了挺胸膛,“你出了家,又不近女色,何苦阻挠我的良缘?”
李时胤对他这套作风十分厌烦,也懒得多费口舌,只寒暄几句就要走。
乔其蕴见他这副神情,顿时也没了争辩的兴致,于是告辞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