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祖割肉喂鹰,我怎么不能拔牙示警?”白象争辩。“用你的大脑袋想想,拔牙能解决什么问题?”寅月漫步过去,右手竖于胸前,神力便微微震荡开来,掌心将白象一拂,他便变回了人身,白象抹着眼泪望她,寅月眸中精光一闪,道:“我替你想个法子如何。”“什么法子?”小蛙白象异口同声问。寅月微微蹙起眉,方才还无波无澜的眼眸里霎时就写满了倨傲与凉薄,“把他们都杀了。”白象诧异地脱口而出问:“谁?谁们?”
白象沉声道,“来人间道本是为了证道果、救苦厄,可我却切肤般体验了这五浊恶世的痛苦与邪恶。”
寅月看着他,静等下文。
白象的目光遥远起来,“来人间的第一日,我便差点被杀,然而这也只是个开始,后面还有更多预料不到的事情……”
六牙白象初到人间之时,先是化作了一头普通大象,在深山密林中寻找自己的同族。然而象群没找到,却在搜山之时远远见到了一处营火,还有凄厉的惨叫声响彻山谷。
于是它想也没想便走近细看,才见是一些猎象人正用斧子在劈大象的脸。大象被人类的铁索捆住,动弹不得。
那张巨大的象脸已经被斧头砍得血肉模糊,连象鼻都被砍断,只剩下一根筋血肉模糊地连着脸部。
象身到处都是伤,两只前蹄已经被锯掉,血流得染红了山谷。大象哀鸣阵阵,声音渐渐小了下去。
白象当即五雷轰顶,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冲出去,卷起一旁的火簇与猎众对峙良久,最后终于将猎人赶走了。
待他将受伤的大象安置妥当之后,那些猎人竟然带着猎犬和大批的人马找了过来,他们拿着淬毒的箭簇射他,用巨大尖矛刺他。
当时白象顾及菩萨教诲,不能在凡人面前显出神通,而人类狡诈狠毒,最终将他生擒,弄得浑身都是伤。
一道道的铁索将他捆着,猎户没舍得杀了他,立马献宝似的将他卖给tຊ了象牙作坊。
在象牙坊里,他才明白原先消失的大象都去了哪里。它们都在地狱——
无数的大象被劈脸取牙,人们又将象牙用药水浸泡,煮软,抽出一点点的丝切成薄片,再织成席。
大段的象牙像垃圾一样被扔掉,象尸堆积得像山一样,埋都埋不掉。
白象趁夜化形逃走,然而白天却在城中见到男男女女都以象牙制品为好,奢靡之风甚嚣尘上。人们吃象鼻,拔象牙……两相对比,他只觉痛苦至极。
白象心生绝望怨恨,一气之下诅咒了那些猎象人,将他们变成了象。后来,那些变成象的猎人,也逐渐被新的猎象人捕去。
象人被劈脸取牙,大量的尸体也被运了出去,偷偷地投掷到了城外的乱葬岗。他们的眼睛瞪得老大,死不瞑目,怨气冲天。
白象去了乱葬岗,心中到底悲痛不忍,超度了这些惨死的亡魂。
可即便有这么多的猎象人失踪,有象人口吐人言、努力呼救,但织象牙席之事仍旧进行得如火如荼,不断有大量尸体被偷偷运送去乱葬岗。
象牙坊血流成河,死伤无数,哀鸿遍野。
长安城仍旧歌舞升平,人类没有反省。
多么讽刺。
白象心灰意冷,在这片密林中藏住了真的象群,心中却充满迷茫,不知到底应该怎么办。
“人类,远比我想象得更加残忍。”
白象眉目之间凝结着巨大的悲哀和痛楚,继而掩面堕泪,十分不忍:“我来人间道不过数月,像是在地狱中活了千年,每日都只能看见无尽的痛苦和无尽的恶业。”
他叹了口气,轻轻转动手里的金刚杵,一道金光劈开了夜空,闪现出一面两尺见方的镜子,里头缓缓浮现出了一些极骇人的画面——
画面中,是人们为了吃“象鼻炙”发明的一种新的烹饪之法。
他们将小象钉在木架子里,用烧红的烙铁去烫象鼻,直到烙铁将它的鼻子烤干、烫熟了。之后再单切下这只象鼻,佐以香料食之。
这种吃法在王孙公卿中十分流行,他们认为动物在受侵害时,会将自己的精华源源不断送去被侵害的部分。
所以,这样吃象鼻最滋补。
而若是想吃成年象,猎象人就会捕来幼象,在母象眼前虐待殴打幼象,直到母象心甘情愿地在烤盘上活活烤熟自己的象鼻为止。
直到取下象鼻,这些大象都还是活着的。
但它们很快就会死,活活疼死。
《岭表录异》记载:“广之属郡潮、循州多野象,潮循人或捕得象,争食其鼻,云肥脆,尤堪作炙。”
画面中,那些衣饰华美的勋贵争先恐后地要吃象鼻炙,认为其又肥又脆,十分彰显自己贵族的风范。
他们或从食府中私购,或让家仆去买象宰杀,或去掬月于天的多宝阁采买。烹饪的方式,也都是活象烤之。
“活肉才是最有滋味的肉,那什么是活肉?就是动物最常使用的肌肉部分。象肉味淡,不堪食,惟鼻是本肉,最鲜嫩。”
这是太子在宴群臣之时说的一番话。
接着,画面陡然一转,是猎象人正在猎象。
因为各类象牙制品在勋贵之中成为风尚,越来越多的商贾开始经营这类营生,也有越来越多的猎人加入了猎象的行列。
他们发明了一种非常厉害的捕象工具,象鞋。
比如,在一块很厚的木板上,凿出一个能容纳象足的坑,然后把一个十分锋利的尖锥嵌入坑中。接着就把木板放在象群常常出没的地方,等大象踩到,扎穿象足就成功了。
只要一踩中,大象就仆卧在地,哀鸣不止。
这就是给大象穿鞋。
等大象饿了几天,再无力气反攻。猎人就一哄而上,刀斧加身,劈脸取牙。
若是要猎捕活象,那就用食物引诱大象离群,等它落入提前挖好的陷阱中,饿上数天,再用食物驯化。不过数月,野象也能变成温驯的家象。
接着再卖给城中富贵人家,便是百金。
他们还会挖出一个环形的坑来,只设下一座承重力极弱的窄桥通行。之后人们会将小象或者母象或者食物,放在中央。
以此来诱象深入,一旦象进入陷阱,他们就会抽去窄桥。
生杀予夺,都全凭人心。
画面倏忽转变,变得十足血腥起来。
从劈象脸取象牙,再到象被殴打、凌虐,象奴用象钩在不同的象身上凿出几百个血洞……大象纷纷惨死。
它们死于虐杀、饥饿、压力、窒息,死于人类的利欲熏心。它们的眼神从愤怒到惊惧,再到哀伤,最终再也没有睁开眼。
大象是非常聪明的生物,它们痛失亲人之后,也会沉浸在伤痛中,就像人类一样。
无休无止的杀戮充斥着整个画面,大象们哀鸣、嘶吼,接着一一倒地,再也爬不起来。
几人都不忍细看。
足足两盏茶的功夫,半空中的画面才缓缓像青烟一样消失了。
六牙白象踉踉跄跄,退了几步,泪水夺眶而出,颤声道:“它们力大无比,但性格柔顺从不害人,为何会遭此大厄?它们本是我同根,如今被残杀至灭族,我又如何能坐视不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李时胤哀叹。
小蛙犹豫片刻,低声说:“可你也不能指望杀了猎象人,就终止象群灭亡的命运。”
白象哽咽辩驳:“我没想杀他们。我只是想让他们设身处地去感受,作为象群的恐惧与悲哀。我诅咒了他们,但却保留了他们说话的权利,目的就是让他们可以向人类求救,希望人们早日醒悟,互相提醒,再不造杀业。若是他们真心悔过,我定会解开此咒。但人类竟然要对象人赶尽杀绝,就算知道他们是人,也不放过。”
小蛙依旧执着,“可也是你间接导致了他们的死亡。”
“是。”
白象无声堕泪,“所以我去乱葬岗超度了他们,消除了他们来世必堕于恶道的重罪。”
三人都很沉重,只有寅月只面无表情地出神,那漂亮的眼眸太过平淡,好像对这一切都全无怜悯与触动。
李时胤盯着地上那一片昏睡的大象,问白象:“剩下这些象人,你打算如何处理呢?”
白象拭去眼泪,缓缓看向寅月:“阿恪,你把这些猎象人都带走吧。今日我便拔出我的象牙,以示对同族遭遇横祸无能为力的惩罚,也是我犯下杀业的报果。希望这娑婆世界能像我拔掉象牙一样,把众生的贪婪之心,嗔怒之心和愚执之心全部拔掉!”
白象灵光一现,变回巨大的象身,正准备取刃剜牙,李时胤立刻按住了他。
“你伤害自己又能解决什么问题?此事还要从长计议。”
寅月笑着摇头:“你这都是去哪儿学来的,动辄就要拔牙自裁。”
“佛祖割肉喂鹰,我怎么不能拔牙示警?”白象争辩。
“用你的大脑袋想想,拔牙能解决什么问题?”
寅月漫步过去,右手竖于胸前,神力便微微震荡开来,掌心将白象一拂,他便变回了人身,
白象抹着眼泪望她,寅月眸中精光一闪,道:“我替你想个法子如何。”
“什么法子?”小蛙白象异口同声问。
寅月微微蹙起眉,方才还无波无澜的眼眸里霎时就写满了倨傲与凉薄,“把他们都杀了。”
白象诧异地脱口而出问:“谁?谁们?”
寅月依旧懒洋洋的,语气轻而缓,却带着某种嗜血的快意:“把参与整个环节的恶人都杀光。特别是权力上游的勋贵公卿们,他们怕了疼了,就有用了。”
场上的三人齐齐顿住。
白象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难怪她本来诞于极乐净土,是莲花化生的天人,但佛祖却要她重入六道修持己身,而不是渡她成佛。
他终于还是忍不住结结巴巴地说:“可是,这、这可怎么行啊?菩萨有命,不能随意干涉众生的命数……”
“嗯,”寅月掸了掸袖子,慢条斯理道,“也对,那就让那些人杀光了这些畜生再说吧。”
“不是,不是这个意思……”
寅月语气轻蔑而冷酷:“以菩萨心肠养心,用金刚手段谋事。你不会以为天龙八众部手里的法器,都是用来跟恶人交朋友的吧?”
“可你若真的杀了他们,是会被天罚的。”白象不理解。
寅月望着夜空,对李时胤勾了勾手指,道:“走吧, 回去睡觉了。”
白象叹了口气,无力道:“还有没有折中一点儿的法子呢。”
寅月压着怒火,道:“那你费了这么多的神力维持它们的象身,解决这件事了吗?他们一样还是要杀象,一样还是要织象牙席,一样还是要掀开大象的头盖骨挖出脑髓来吃。不如就试试我的法子,左右后果不都是我在承担么?”
知善知恶是良知,为善去恶是格物。
这就是疯神的道。
小蛙一下脑子发懵,半晌说不出话来。本来还指望他们救下猎户tຊ,找到法子让人与象和谐共处,没想到她竟然要杀了所有人。
这也太疯狂了。
小蛙终于忍不住,问:“你真的打算杀光他们?”
白象也沉不住气地道:“你若是再犯下这样的杀业,以后可真的没有机会再回佛国了。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
“我什么也没做,佛陀不也一样让我离开了佛国。”
寅月满不在意,“这些废话我不想听,闭嘴。”
她仰脸望向夜空,却见帝星黯淡无光,贪狼星光芒四射,是凶兆。
白象被眼前的现实噎得双眼茫然——
本来他才是最愤怒的那个,复仇也是他主张的。却也不知道为什么,眼下局势竟然扭转,成了他苦口婆心地劝她不要犯杀业、不要杀恶人。
但白象却也在其中得到了莫大的安慰,至少,寅月是真的想替自己解决象群的生存困境。
只有李时胤在一旁一言不发,盯着夜空默默出神。
他知道她什么也做得出来,可又觉得她说的话似真似假,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
到了夤夜时分,四人才散去。
白象撤销了对猎户的诅咒,消失在了深谷之中。
昏睡在地上的大象已经全部变回了人形,等一觉睡到第二天早上,他们就能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