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闯六壬谷偷东西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饶是姑娘心中仍有怨意,也不会在大事上与他计较那些恩怨情仇。眼下他没有了一身修为,还要为他们去充当靶子,纵是她相信他逃得出来,也不敢拿他的性命去赌。见她眼中的忧色越来越浓重,奚夷简的笑意也越深,干脆整个抓住了她的手,说道,“就算你还我一身修为,也不见得有用。真若是起了冲突,无论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都敌不过小六壬上下联手。我现在这个样子,才能迷惑他们一阵子。”
壬一、壬袖、壬岚,还有那个至今只闻其名的壬北,他们之间错综复杂的关系和往事,就好像一个谜一般。
而奚夷简既是那谜中人,又是旁观者。
容和和本不是好奇之人,但对于那个能让壬一甘心用同心术同生共死的男人,她真的很想知道对方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尤其是在她已经无法再与心上人重新用同心术心意相通的如今。
夫妻多年,奚夷简不会不明白她心里在想些什么,想了半刻,也忍不住笑道,“同心术说是极难,其实只难在情字。男女之情,兄弟之情,师徒之情……都是情意,未有分别,只论深浅。这样一看,倒只能怪我自己了,偏要解开那生死束缚。几百年来走遍十洲,只换来仇敌遍地,有那志向相合的,偏我又对其置之不理。最后只剩了个徒弟,都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那个便宜儿子没学会感恩戴德,反倒巴不得我去死……”
说到最后,他顿了许久,复又抬眼看她,“不过,过去的已经过去了。总算……老天始终待我不薄。”
他的眼神勾勒出了几分庆幸和更多的眷恋,看得她心底那原本已经深深压下的热浪又翻滚汹涌。
客栈的门口不知是谁与谁又起了争执,让本就喧闹不堪的小楼更显嘈杂。容和和就站在那些恼人的声响中央,耳畔回荡着路人杂乱的脚步声,但那句极轻极轻的话还是撞进了她的心底,久久未散。
“吱呀!”
壬袖适时地推开门探出头来,却见门前的走廊里只剩下了那姑娘孤身一人,她左右望望,咬着牙憋出一句,“他呢?”
容和和像是有些出神,半天才露出了个恍惚的神情,“出门去了。”
出门去了?出门又是做什么去了?
带着三分忐忑七分恼怒,壬袖拉着壬一耐心等了将近一炷香的工夫才换来了那人的归来。
只是这一次对方却换了身行头,他的四肢都舒展回男子身形,手上拎着不知是偷还是抢来的衣服,放下东西之后,一面揉着有些发酸的胳膊,一面将一张画上了小六壬地图的牛皮甩在桌上,“我已经足有几百年没去过小六壬了,也不知那里有没有变化,但这个方向总归不会错的。”
在他早已想好的计划里,只有真正出身六壬谷的人才能带他走进小六壬在祖洲设下的重重结界,但壬袖充其量只算是一个幌子,她六壬谷本家的身份能让壬一和奚夷简显得没有那么可疑。
“待见了那帮老头子,你要拿我与他们谈条件,起码在他们派人围困你我的时候,你一定要用你的条件稳住他们。剩下的事,都交给我。”说笑时归说笑,谈起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情时,奚夷简还是向这个曾经的“敌人”郑重地承诺,“总不会让你回大六壬救壬北之前,先倒在小六壬。”
说罢,又看向壬袖,“你装作什么也不知道便是,若事后有人问起,一概说是我与壬一骗了你。他们总归是不信他的,多这么一次,也不碍事。”
交代完,对于另外两人,他只剩下了一句话,“若真有那应付不得的时候,便来寻我。”
他如今修为尽失,若是按常理来想,真有那种时候,寻他又有什么用处?
嵇和煦的眉头刚刚皱起,余光却瞥见了师妹不为所动的神色,既像是没理会这句话,又像是默认了对方所说的。
计划算是这样定了下来。而眼下几人四面受敌,这件事也是刻不容缓。
壬袖托着下巴看奚夷简穿回男装,咂嘴道,“越来越不像你从前在六壬谷的模样了。”
“我从前是什么样?”奚夷简觉得好笑,说完又看向壬一,“你觉得我从前好看还是现在更好看?”
壬一自然是不会理他的,仍静静坐在那里想着如何应对小六壬的掌权者们,连眼皮都没有抬,永远是那副视他为无物的样子。
壬袖却瘪起了嘴,瞪他一眼,“哪有你这样夸自己的?何况,我说的也不是样貌……”
至于“越来越不像”了是在说什么,她到最后都没有直言。
出发之前,奚夷简最后一次凑到壬一旁边,又交代了他一遍,“被他们欺负这么久了,总不会连怎么谈条件都忘了吧?别忘拿我去换大六壬深宫的通行令。”说完,见他没什么反应,又问了一句,“说起来,这次又是为了什么对你下手?壬北又怎么……”
话未完,壬一已经站起身,淡淡看了门边的壬袖一眼,摸摸她的头,“走了。”
他这显而易见的回避让奚夷简忍不住笑了笑,像是想到了什么往事,也未与他多言,接着转身看向容和和,“拿到想要的便告诉我。”
在那个变数极多的计划里,容和和拿到养神芝之后便要想办法离开祖洲,无论另一边发生什么都不要回头,这样才不至于与小六壬硬碰硬地对峙起来。
至于奚夷简,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自有办法脱身。
若是换做三百年前,这样的事他们做起来或许会更容易一些,毕竟有那同心术在身,哪怕相隔再远,也能明白对方所思所想。但如今不同,同心术已解,一方又是修为尽失,若是真的出了事,只能听天由命。看着他那笃定的神色,容和和的脸上也闪过一丝迟疑,在他将要转身的时候,倏地伸出手扯住了他的胳膊。
她定定看着他,抓着他的手也越收越紧,明明未发一言,却在眨眼间的神色变化里让对方瞧出一丝端倪来。
奚夷简原本有些困惑的神色忽然变得明朗起来,用空闲的那只手轻轻握住了她的,然后笑着摇摇头,“没事。”
他当然知道她想做什么。闯六壬谷偷东西可不是什么容易的事,饶是姑娘心中仍有怨意,也不会在大事上与他计较那些恩怨情仇。
眼下他没有了一身修为,还要为他们去充当靶子,纵是她相信他逃得出来,也不敢拿他的性命去赌。
见她眼中的忧色越来越浓重,奚夷简的笑意也越深,干脆整个抓住了她的手,说道,“就算你还我一身修为,也不见得有用。真若是起了冲突,无论是以前的我还是现在,都敌不过小六壬上下联手。我现在这个样子,才能迷惑他们一阵子。”
他脸上并无犹豫,像是对这次的事有很大的把握。连负担最小的壬袖和已经孤注一掷的壬一都没有他半分的轻松。
从很久之前,这个人便是这个样子,说不上是自信还是没心没肺。可是至少在这种生死攸关的事情上,他绝不会骗她。
容和和终是慢慢松了手,不再奢求更多的承诺,也没有掩饰在危急关头自己对他的担忧。
怨归怨,说是已无情意,谁又相信呢?
嵇和煦的脸色并不好看,偏偏现在这个情形又拿他们毫无办法,只能铁青着一张脸又交代奚夷tຊ简一句,“小心行事。”
计划里,奚夷简虽然叫他们不要理会他。但这两人都清楚,若是真的出了什么事情,无论出于怎样的目的,他们也不会抛下他不顾。到了那时,即便是与整个小六壬为敌,他们也一定要将他带走。
而或许是察觉到了他们的心思,奚夷简直到走出门的时也还是带着笑的。直到壬一将他们带到了祖洲的边界,几人都收敛了神情,警惕地看向了四周。
这眨眼间完成的瞬移之术,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小六壬在祖洲附近布下的结界。霎时间,鼙鼓声由远及近传来,声声震天。五人之中有三人都是六壬谷出身的子弟,自然知晓每有鼓声响起,便是六壬谷全面戒备的时候。
“不瞒你们说,我真想就这么闯进去偷了养神芝便跑。”奚夷简一面看着已经改头换面的容和和与嵇和煦,一面舒展了下筋骨,叹道,“可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地方有多么难闯。”
由壬一、壬袖带他们走过那些只有六壬谷弟子才能带人踏进的难关,然后在小六壬的人赶过来时,以自己被壬一抓到的事实迷惑他们一阵子,给容和和留出时间拿那养神芝,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
“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机会,和我家姑娘一起偷东西。”莫名地有些想笑一笑,他不知自己该不该感慨一下连那神坛上正直善良的仙女都可以接受这种手段了,小声嘟囔了一句之后,便将目光看向了身边的壬一。
真正走到这一步,原本心里还有些不安的壬袖也冷静了下来,与壬一对视一眼,两人同时抽出了腰间挂着的长弩。
“咻!”几乎是在同时射出的利箭带着火光划破了长空,也在同一瞬穿破了那道如同水光凝成的薄薄屏障。
他们在祖洲的边界,小六壬的弟子在听到鼓声后,绝不会轻易来到这边阻拦,而是会驻守在自己的位置,等着来者在走过几道难关之后出现在他们面前。这是六壬谷几次应敌后的经验,也是一贯的作风,绝不会改变。
但在走过那道由水光筑成的屏障之后,壬袖脸上还未及露出一个笑容来,余光便已经瞥见了一个站在不远处的身影。
那年轻人穿着绣有梼杌的衣衫,长身而立,看人时总是习惯微微扬起下颌,带着生来的骄傲,睥睨着众生。
小姑娘的表情彻底僵住了,“壬……壬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