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霆云不知道第多少次,从水面下面向上潜伏。水面最下方黑的浓郁,极致,什么都看不见,但渐渐向上潜伏,便能看到海水的颜色,浮到最上方时,能看到被阳光晒出金色的、鳞波水面。“哗”的一声水响,李霆云浮出海面。他浮出来时面色青白,唇色都泛着乌色,他浮出水面后,立刻有亲兵围着他扶他上乌蓬小船休息,他烦怒推开,吼道:“去找!”扶他干什么,他又死不了!一群亲兵又乌央乌央散开,匆匆入海。一整夜再叠一个上午,所有人都知道,孟韶欢怕是已经死了,但是主子还在找,那些亲兵也不敢言语,只能一起跟着做无用功。
清河深夜。
裴氏旧居。
裴氏重礼循规,族子晚间有宵禁,不得出门,不得喧哗,甚至夫妻房事都有规定,人被重重压着,便冒不出一丝动静,人像死水一样无声,旧居便也同人一样,被层叠的规矩束缚住,在夜间安静的像是一座巍峨的坟茔。
直到一位浑身湿漉漉的私兵自院墙外拐进裴府旧居后宅间,一路穿过阁楼长阶,行到裴琨玉的院外,在厢房前候下。
片刻后,厢房内传来传唤声。
私兵自游廊进入外间,便见外间内花灯掠影,暖暖的烛光驱散了他身上未散的海潮气,二公子端坐在茶案后,案旁置清盏,袅袅热气在杯中盘旋,面前放着一张白玉棋盘,盘中黑白双子对弈。
私兵进外间后,跪地上将今夜的行动结果说了一通。
“李霆云并未发现我等的行踪,只当我等为普通水匪。”
“人已带回来了,现下送到了附近的宅院中养着。”
“只是——”
私兵说到最后,面上多了几分迟疑,他似乎犹豫着要不要说,小心地抬眼看了一眼裴琨玉。
裴琨玉依旧坐在原处不动。
私兵低下头,一狠心,继续道:“只是,人似乎...生病了,属下回禀复命时,她一直唤二公子的名字。”
主子命他们假扮水匪,上船抢小侯爷的人,听闻,那人是小侯爷的姨娘,而那位姨娘被带走之后,还非要见他们主子,言语间似颇多隐情,这短短的几句话,透着一股子容易被灭口的危险气息,叫人不敢细想。
坐在案旁的人正抬手,要落下一颗棋子,闻言手指一颤,那圆润的墨玉棋子“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在地面上弹动滚落,随后静置在原地,不动了。
一旁的私兵也跪着,不敢有半分举动。
主子的心思,他不敢猜,棋子落地,他也不敢捡。
他们这些家生子,命都捏在主子手里,主子要灭口,他们连跑都不敢,恐祸及家人。
他不知跪了多久,兴许是几息,兴许是十几息,他后背都冒出冷汗时,才听到主子道:“从裴氏的家生子中,去寻几个清白的男人给她送去。”
地上跪着的私兵听见更阴私的事儿来了,脊背都跟着僵了一瞬,舔了舔发干的唇瓣后点头称“是”,随后跪着膝行退出。
私兵离开时,裴琨玉突道:“回来。”
私兵只能又停下,只听裴琨玉道:“拿名册来。”
他要亲自为孟韶欢寻五个男人。
唯有他亲手挑选,才能放心。
茶案旁,裴琨玉亲自挑选后,才将名册递还给私兵。
私兵离开后,裴琨玉依旧静坐在茶案旁。
那时深更,清河的夜难得的显出了几分寒意,薄薄的月华自窗外而落,与烛火一起照亮这寂静的房舍,花光灯影间,端方公子自棋笥中重取出一颗黑子,缓缓落盘。
大概片刻后,有人自门外禀报:“启禀二公子,那五个清白的家生子,已送过去了。”
坐在棋盘旁的公子眉眼不动,良久,才缓缓颔首。
送去了家生子,足够解孟韶欢之隐欲了,等这段时日过去,再将孟韶欢远远送走,从此山水不相逢。
门外的属下悄然退下。
更深人去寂静,壁照,孤灯茶案独坐,侧听檐声,点滴到天明。
——
此时,外院内。
孟韶欢被裴氏的人抢出来之后,一路小心带走,安顿到了外院中,她迷迷糊糊间说要见裴琨玉,随后便力竭而昏。
她醒来时天色已明。
她本以为自己能见到裴琨玉,谁料一睁开眼,便瞧见她的矮塌前跪了五个男人。
孟韶欢吃惊的看着他们,问道:“你们——你们是何人?”
那五个男人端端正正的跪着,为首的回道:“我们是裴二公子给姑娘挑的人,公子说,日后,我们五个伺候姑娘。”
说话间,为首的男人一把扯下了身上的衣裳,目光灼灼道:“姑娘现下,要选谁伺候?”
裴琨玉眼光高,选的什么类型的都有,俊俏书生,强壮蛮汉,看的人头晕目眩。
孟韶欢呆愣片刻,干巴巴的咽了口唾沫。
“都、都下去!”
她真是...裴琨玉竟想这般甩了她!
做梦!别说五个了,十五个...也、也不行!
——
彼时,裴府。
裴琨玉依旧端坐在茶案旁。
天明时,裴府虫鸣鸟叫,丫鬟也开始打水洒扫,薄薄的晨曦落到裴琨玉的面上,他恍然觉察,他竟独坐了一夜。
明曦探窗,鸟叫虫鸣,卯时天边泛起鱼肚白,丰沛清爽的氤氲潮气自窗外扑进来,裴琨玉却无心欣赏。
这一夜里,不知从哪儿生出来了一只恶虫,将他的心挖空了。
他似是一座死掉的山,从外面看还是挺拔巍峨,待来年一场春雨,还能绿意繁枝,但他自己却知道,他的里面都已经死空了,只剩下一张皮,还撑着裴氏的门楣,如往常一样活着。
他的目光落到地面上,那里落着一颗黑色的棋子。
这是他方才短暂的失控。
直到门外有人来启禀要事,裴琨玉那双暗沉沉的眼才从棋子身上抬起来,他并未开口,只是用手骨轻轻敲了敲茶桌。
沉闷清脆的两声木响落下,门外的小厮应声而出,行到内间前,向裴琨玉行礼,道:“启禀二公子,昨夜运河生了不少乱子,小侯爷离东津的船被劫,丢了一位姨娘,小侯爷带人在水里翻了一夜,未曾寻到什么人影,今儿一大早,小侯爷便去请了清河府的府尹来,似是要借助官差之力,继续在海面搜查。”
裴琨玉神色平淡,道:“裴家支援二百人手。”
李霆云身在东津,裴琨玉既为地主,面上绝不会怠慢他,但是找不找得到,那就不能打包票了。
小厮低头应是,随后微微沉默两息,似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个被救回来的孟姨娘,最后一狠心,道:“外院那边——”
外院,多是指男子在外养了外室后,另购置下来的院子,裴琨玉一生端正,从没有过什么外院,乍一听见这两个字,裴琨玉只觉脊背一紧,捏着棋子的手微微发颤。
身后的鞭痕隐隐作痛。
但他面上没什么情绪,叫小厮分不清自己这么说对不对,他只小心地继续道:“送过去了五个清白的男子,但是那位并没有碰过,只说要寻您过去。”
裴琨玉的手指死死掐住了手里的棋子,过了两息后,才道:“好生照顾。”
他不会去的。
孟韶欢今日不碰,明日也是要碰的,她意志不坚,早些时候因为毒弄得神魂颠倒,那般模样,瞧着坚持不了多久。
迟早,她会明白,那些人才是她的归宿。
裴氏子不能与旁人妾室勾连不清,一个错误,他绝不犯第二次。
小厮应声而下,后携二百人手,直奔清河府的运河而去,坐船行至海面,大概一个时辰,便远远瞧见了一艘花船飘在水面上。
——
巳时初,海底间。
五月中的海面还没那么炎热,海水有些偏冷,李霆云仗着一身内力深厚,一整夜都未曾上船,反复在水中寻找。
海水下昏暗,伸手不见五指,水填满耳朵与鼻腔,稍有不慎便会呛一口水,如果不能及时回到海面上,便有可能会被活活呛死。
李霆云不知道第多少次,从水面下面向上潜伏。
水面最下方黑的浓郁,极致,什么都看不见,但渐渐向上潜伏,便能看到海水的颜色,浮到最上方时,能看到被阳光晒出金色的、鳞波水面。
“哗”的一声水响,李霆云浮出海面。
他浮出来时面色青白,唇色都泛着乌色,他浮出水面后,立刻有亲兵围着他扶他上乌蓬小船休息,他烦怒推开,吼道:“去找!”
扶他干什么,他又死不了!
一群亲兵又乌央乌央散开,匆匆入海。
一整夜再叠一个上午,所有人都知道,孟韶欢怕是已经死了,但是主子还在找,那些亲兵也不敢言语,只能一起跟着做无用功。
人群散开后,李霆云在寂静的、泛着波纹的海面上漂浮着,目光泛着几丝血丝,死死的看过海面。
昨夜水匪去后,他匆忙带人去找孟韶欢,谁料怎么都找不到,海面这般大,他只能匆忙请人调遣,清河府的府尹怕开罪他,一大早便派人来了,不只是清河的官差,还征用了一些附近的渔民。
几十艘乌蓬小船停泊在水面上,翻来覆去的找,却怎么都寻不到孟韶欢。
李霆云随意选了一艘没人的小船,翻身躺上去,浑身湿漉漉的看着头顶的天。
今日万里无云,初夏晴朗,是个好天气。
可他脑海中全都是孟韶欢自甲板上跌落时,那双含着泪的眼。
他猛地记起来什么,一抬手,去摸腰间系着的香囊,果真摸到了那雪绸柔顺的手感,他忙不迭将湿漉漉的雪绸香囊拿下来,小心地握在手心中,贴向他的胸口。
恍似温玉犹在怀,檀樱倚扇,润姣笼绡。
他的心口泛起钝痛,蔓延至四肢百骸,他人还躺在这里,骨头却好像已经碎成了无数截,让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以前不是没丢过喜爱的东西,一匹战马,被他赌输了送走,几个美妾,也转送了旁人,当时虽有些输了的恼意与不舍,但再饮上两坛好酒,转瞬间就都忘到了脑后。
可他现在却不能,他忘不了。
他第一次体会到这种滋味儿,初时还能分析利弊权衡事态,但到了最后,是什么都顾不上了,人像是不能自控,被情感驱使着,做出各种匪夷所思的事情来,那一日庄大姑娘拖着半死的白且行去求医时,他只觉得好笑,但现在,他也带着一群人在水中执拗的翻。
他与庄大姑娘又有什么区别呢?
若是早知道,他这一拉,会失去孟韶欢,他当时便应当去拉孟韶欢,左右庄家还有几个旁的姑娘,他的正妻能一个接一个的抬,孟韶欢却只有一个。
懊恼盘桓在他的心间,像是一层阴霾,紧紧地裹着他疲惫的身躯,压的他喘不过气,心口一缩一缩的疼,每一息间,他想的都是孟韶欢。
这样冷的水,韶韶躺在里面,会不会很冷?
若是他的韶韶死了,他便要带韶韶的尸身回京,以平妻之礼厚葬——这是庄二姑娘欠她的!若非是要救庄二姑娘,韶韶怎么会死?此事由不得庄家人反驳。
正在他抓心挠肝的恨、急的牙关紧咬的恼,恨不得仰天大吼的时候,一旁的亲兵洑水而来,他心口猛地一紧,立刻坐起身来,冷眼望过去,道:“找到了?”
是活人,还是——尸体?
“回小侯爷,没找到,是画船那边来信,说庄二姑娘昨日受了惊吓,想寻您去瞧瞧。”
李霆云一拳砸在乌蓬小船上,咆哮道:“受了惊吓就去找大夫,寻我做什么?让她滚!”
亲兵点头应下,又道:“清河府尹那边来信,说是遍寻不到是何处的水匪对小侯爷动手。”
清河府多水匪,这些官员常年和水匪打交道,对一些大型水寨门儿清,小侯爷这边发了疯,那些官员匆忙去找这里的水匪,到底是谁不开眼,敢给小侯爷麻烦?起码要抬出来一个顶罪啊!但是找来找去,竟是一人都寻不到。
仿佛突然从天而降了一批人,来小侯爷这里闹了一通,转瞬又消失了似的。
亲兵试探性的与李霆云道:“昨日那群水匪来势凶猛,但却没有抢掠财物,更没有放火烧船,从头到尾,丢的只有一个孟姨娘,我们将这附近水域都翻了个遍了,却依旧找不到孟姨娘,瞧着,应是被人带走了,从结果上倒推对方的目的,属下想,这群人...莫不是专门冲着孟姨娘来的?”
专门冲着孟姨娘...孟韶欢父母早亡,白家又都被庄府搞垮了,她在这世上孑然一身,又有什么人,愿意费这么大力气,去得到她呢?
当时李霆云坐在船上,脑子里猛然间闪过了那一日的画面。
外间,茶桌,清盏。
裴琨玉。
裴、琨、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