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双手捏住乔岳西的脸,一点一点靠近,蜻蜓点水地吻上,如期得到熔岩般的回应。然后像一场漫长的感冒,自体发热,并不舒服,但你知道那就是爱情的感觉。像她独自摸黑上山的夜晚,摸着潮湿的石头担心自己坠落,却还是一步一步往上。这次,是和他一起。快天亮的时候,雨停了。钟虹拉开窗帘看了一会儿,回床上用头拱乔岳西,“我们出去看看,好不好?”“好”,乔岳西不睁眼,以安抚流浪猫的手法,熟练地抚她的头发。就这样磨蹭了不知多久,他的指尖多了两个牙印,终于扶着她的手起来。
“你还记得我们分开见最后一面吗?”
那天,乔岳西和周姨出游,钟林也安排了钟虹陪他出行。知道他们要去坝上草原时,乔岳西羡慕地说,“我也想去骑马!”
钟虹却苦笑,那时爸妈已为离婚争执过很多次。兰姐做最后的挣扎,让钟虹“去和爸爸维系感情”。
可那趟并非父女之旅,同行人坐满两辆车,都是钟林的客户。男人间等级森严,官最大的人称林总,钟林极力巴结,负责了整趟旅行的费用。
女人只有两位,除了钟虹,另一位叫小张。钟虹几乎一见面就意识到,那是钟林的新女友。钟林低声嘱咐,不要和兰姐说。她答应了,想起来就罪恶。
那时的草原基建还不好,路不平,店很破,羊骚味飘在鼻尖。在路上的两天一直阴天,她旁边坐着小张。那是个温柔的女人,一路对钟虹很照顾,令她甚至能理解钟林的喜欢。
有声音在质问,“你怎么可以瞒着你妈妈,和抢走你爸爸的女人讲话?”
“我想回答,我不需要这个男人当爸爸,这个女人也并非坏人。”
但她却什么都没说,虚伪装乖。
到了草原,钟林又是要骑马,又是要吃现宰的羊,花活一个接一个,令钟虹烦躁。
回想起那个夜晚,似乎有不间断的低俗演出。钟虹记不清具体的节目,只记得羊排被烤得焦黑,在灯泡下泛着脏兮兮的油光,所有男人都像在啃碳。
一如贾樟柯的电影景象,魔幻不堪。
深夜,钟虹根本无法入睡。蒙古包是三人住的,钟林和小张的呼吸就在她耳边。
“我无数次想过,如果回到那时候,我还会不会大晚上往外走。答案竟然是会,从我答应我爸一起去草原那一刻,就都完了。”
钟虹在被冻得要回去时听到杂响,循声来到空舞台边。那里,小张被喝醉的林总压倒。
她只慌了一瞬便回神,几乎是意料之中的,钟林的朋友就是会这么恶劣。这是她在各种文学里看过无数次的,一如《苔丝》和《羊脂球》。然后,她冲了上去。
被一团臭肉压在身上,被两只猥琐的手触碰。钟虹至今都记得那种触觉,恶心盖过恐惧。
“我甚至想说,你们男的真是就这点出息,除了侵犯女人,想不出别的高智商犯罪。”
乔岳西震惊地看着钟虹,血气都涌到脑中,语无伦次,“所以你是因为也被?”
“你们男人的现象力好有限啊。”
钟虹冷笑,轻描淡写地讲怎么踢开对方,又抓到了杀羊用的刀。她的左手小拇指,就tຊ是那番厮杀里骨折的。
林总一个羸弱的胖子,敌不过愤怒的钟虹。众人闻声出来时,小张已傻在旁边,眼里充满恐惧。而钟虹坐在那人身上,左右开弓地狠揍。她承认,有泄愤的成分。
有人拉她,有人打救护电话,所有人都在叫,混乱无比。然后,她迎来人生第一次线粒体病爆发,栽倒在地。钟虹顿,把病情隐去,说是外伤有点重。
钟虹从ICU出来没两天,钟林苦着脸问,“你为什么要上去帮她?这种事你不该躲远吗?”
兰姐赶来后还没来及和钟林吵,小张的存在令她笑了出来,同意离婚协议上签字。钟虹想安慰妈妈,却听到兰姐讥讽地说,“你厉害了,当英雄了,到最后还是得我来摆平。”
钟虹万分不解,她和小张都是受害者,应该报警抓林总,如此简单明了,为什么反倒是她错。为什么她刚被确诊绝症,受到的只有埋冤。
她在包头的医院住了一周。出院前夜,钟林阴着脸通知她,事情摆平了,明天一起回荆市。兰姐冲进来让钟虹跟她走,她们一起回老家。
他们吵到外面,钟林把手机落下。钟虹拿过来,看到信息往来。事情摆平的方式,竟是兰姐去给那个林总跪下,“那不是我们惹得起的人。”
羞耻感和无力感毁灭了钟虹。
那一刻,钟虹从得知自己病情的冲击里解脱,这个病其实在救她。她该死的。
钟虹扭头看过去,见乔岳西在晃神,想他定然听傻了,她戏谑地笑起来。
“我自己都觉得荒谬,到底是怎样扭曲的人,才会干出那种事?我居然是他们的孩子,我的问题。”
“别说了”,乔岳西一把抱紧钟虹,“你不是,我确定,你没有任何错。”
钟虹的脸垂下,蹭在他的灰色帽衫上,忽然觉得他整个人都好柔软,能让她融化。她听到他问,“你需要我做什么?只要你说我都能做到。”
她的耳朵过电,灵魂跃出头顶。
他的浪漫,总令她像在看着虚构的自己表演,伪装无法拥有的人生。
钟虹低声开口,说想做他需要她做的事,这才会让她好起来。
“那我们就做一天真情侣吧。”
乔岳西对钟虹说出安排时,她不禁感慨,不会有比他更容易满足的人,眼前幻视他捧着兰姐做的饭,笑着说吃到这辈子最好吃的饭了。
他要的只是看电影,吃饭,看夜景,去酒店,最普通不过的情侣日程。但要一直牵着手。
钟虹依然喜欢坐影厅最后一排,他喜欢靠边位置。乔岳西依然习惯点栗子鸡,她只挑栗子吃。他们曾约定每到一个城市,第一时间去看夜景。
市民公园山顶,远处一线橙色。五点半,气温降到十度,也许很快就会下雨。
“九年前我到的第一天,是冒雨上来的,一边想着完蛋下不去了,一边往上爬。”
钟虹窝在乔岳西怀里,望着远处渐渐亮起的灯,把他的手拢住。乔岳西下巴点在她头顶,说他已经很久没看夜景,总觉得有一天还是会和她一起来。
他们订的酒店是家普通的锦江,只因为在CBD区,晚上人少。从上电梯时,他们就开始笑,提醒对方要严肃。进房间后又开始,于是互相提醒要入戏。直到在床上脱衣服,钟虹拿掉乔岳西的衬衣后,他决定放弃,倒在床上大笑。
“为什么我们这样会这么搞笑?”
“不是你要的么,快点”,钟虹把人拉起来,像个无情劝学的学习委员。
乔岳西低头片刻,再抬头时蓦然认真,“你心情好了吗,下一步什么打算?”
钟虹歪头思忖,“一会儿告诉你。”
她双手捏住乔岳西的脸,一点一点靠近,蜻蜓点水地吻上,如期得到熔岩般的回应。然后像一场漫长的感冒,自体发热,并不舒服,但你知道那就是爱情的感觉。像她独自摸黑上山的夜晚,摸着潮湿的石头担心自己坠落,却还是一步一步往上。
这次,是和他一起。
快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钟虹拉开窗帘看了一会儿,回床上用头拱乔岳西,“我们出去看看,好不好?”
“好”,乔岳西不睁眼,以安抚流浪猫的手法,熟练地抚她的头发。就这样磨蹭了不知多久,他的指尖多了两个牙印,终于扶着她的手起来。
清晨的CBD,摩天大楼整齐排列,以秩序的美感令人愉悦。他们毫无目的地游荡在大街上,走上八车道的马路,走上长长的天桥,从天黑走到天亮。
“乔岳西”,钟虹在前面转身,“我不做文学翻译了。”
乔岳西愣了下要开口,却见她微笑。
“我想去更广阔的世界找新的梦想。你说得对,语言不应该成为特权,我是时候走出安全屋了。”
一辆车在天桥下呼啸而过,太阳跃出地平面。世界有了光,将愣住的乔岳西照得发白。
钟虹的视线里,他的衬衫下巴被风吹起来。飘起的频动,是她对初恋的定义。一日情侣的蠢把戏,根本无法弥补过去九年的错过,但依然想紧紧拥抱,肆意大笑,再怎样用力都不够。望着他,她就像拥有过最棒的青春,什么都不曾失去。
“那是彩虹吗?”
钟虹看向他身后,雀跃地走过去。乔岳西跟到栏杆边,朝天空望去。湛蓝如洗,一道浅浅的七色校横跨两座最高的楼,气势如虹的具象。
今天一定是个晴天。
可对他来说,无论晴天雨天,他只要抬头,就都可以在天空中看到彩虹。在钟虹和他约定的地方,过去,未来,甚至此刻,她从未和他分开。
“钟虹”,乔岳西不自知地喊她名字,把“我好像真的很爱你”咽下。他本不是这样犹豫的人,他本没想过会到这一步。
他的手机忽然响了,匆匆接起,听了一句便走到旁边去接。
电话里传出一道利落女声,“那个林总一直在一线做业务,家里全是干码头的,非常有背景,但当初事故调查的时候证实了,他不负责堆场。”
乔岳西看着钟虹,她回望着,冲他微笑。她身后的彩虹在一点点褪色。他深吸一口气,低声问,“但他还是可以帮利益相关的人走通关系,对吧?”
“不好说,码头里远比你想得复杂,堆场是明洋租下的,但实际根本没人说得清到底是哪家的货,国家当初也是派了专人查,要有问题早查到了。”
“为了利益,可以查不到。”
乔岳西的姥爷教过他,凡事觉得不可能,不理解,只要从利益思考,都瞬间能通。
对方沉默,乔岳西说等有更多信息再联络,挂掉电话朝钟虹走去。他勾住她的肩膀,把人带进怀里,蹭了蹭她的发侧。
钟虹抬头看他表情,“怎么了?”
乔岳西摇摇头,“我想说要不你来做Transline的负责人吧,这是很广阔的世界,而且我是真的没时间,需要人帮忙。”
钟虹诧异,这提议太突然,显得他神色越发奇怪。她低声说,“我想想,我们先找地方吃早点吧。”
“不是吧,我要回去睡觉”,乔岳西瞬间变成无赖脸,靠在她身上哼唧。
钟虹用力把人推起来,跑出去。她刚一扭头,乔岳西已到她身前,伸手把人背起来,往反方向跑,边跑边笑起来。
太阳彻底升起来,将彩虹融成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