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勇这时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脸色十分凝重。他瞥了洪州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办的差事?”洪州道:“你这话说的糊涂。你是主审,随便叫谁来受审,有甚难的?”“你才糊涂!”陈勇压低声音道:“沈滔在朝中弹劾郭大人一事,你可知晓?”洪州不以为意地笑道:“自然知晓。怕他作甚,凭他能掀起什么波浪?”“能掀起什么波浪?”陈勇冷哼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能要了我俩的命!”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陆庠生家的院子里就种满了此种药草。沈亭山又仔细回想了一阵,他记得,陆庠生家的仆妇曾经说过,陆庠生有几日忽然发疯,拔了许多花草挨家挨户地扔......
思及此处,沈亭山连忙问道:“香佩兰与这药材要如何同食方会致病?”
赵十一道:“自然是一同在药壶里煮。”
“不,我是说,如何在本人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让他意外长期同食?”
赵十一凝眉思忖了一阵,“如果将足够量的香佩兰长期浸在日常饮用的水中,那便有此可能。”
“如此看来,只要到李执事家中看看他的水井,水缸便可知晓。不过......”
沈亭山声音极轻,更像是自说自话,赵十一没有听清,问道:“大人,你说什么?”
沈亭山盯着赵十一看,半晌后才略带请求地说道:“我怀疑李执事身前应当中了此毒。不过,我也疑心是有人故意诱我。因此,有件事想请你无论如何帮我一帮。”
赵十一疑惑地问:“难不成你要我再验李执事的尸体?”
沈亭山默默点头。
赵十一面露难色:“李执事的尸体被洪州搬到了义庄,又加派了许多差役严加看守。我不曾接到府衙命令,如何进得去勘验?更重要的是,那尸体挖出后,并没有再做任何保护,虽只过了短短两日,恐怕已经骨化。若要验毒,很难。”
“很难还是不行?”
赵十一顿了顿,叹道:“罢了,看来不止双腿不听使唤,我这两只手也要离了我的身子。”
沈亭山虽不懂赵十一此话何意,但通过他的表情,亦猜出了赵十一已然答应帮手,遂笑道:“你莫怕,义庄的差役我自有方法引开。你只消告诉我,验毒需要多久。”
赵十一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道:“若真的骨化,要想验毒就需蒸骨。”
若非万不得已,赵十一也不想动用此伐。
这蒸骨法是对疑难命案不得已才会采用的验尸方法,其做法需要将尸体剔肌留骨,撒酒泼酸。都说“死者为大”,即便李执事身前做了恶事,死后也不该遭此酷刑。
思及此处,赵十一终究是于心不忍,接着说道:“或者......大人想想从别的地方取证?”
“没有别的法子了,就这么办吧。”
赵十一长叹了口气,勉为其难道:“何时动手?”
“明日一早,你先备好要用的活计。”
赵十一犹豫地立在原地,有句话在心底反复斟酌,始终未能说出口。
沈亭山察觉到他神色有异,打破沉默,主动道:“想说什么便说,你知道的,我素来不讲规矩礼教。”
赵十一深吸一口气,终于鼓起勇气开口道:“大人,此案你不查也是可以的。”
沈亭山一怔,旋即哈哈大tຊ笑道:“原来你在担心这个!不怕与你直说,若是昨日,我确实可以就此撒手不管返回京都。但今日便不同了,我必须要将此案查明。”
“这是为何?”
“救陈脊出狱是情分,不可靠。救我父亲,是本分,可靠。”
“令尊?”赵十一心中不解,“此案还牵扯到沈大人了?”
沈亭山笑道,“其中内情复杂,不便与你细说。你只消知道,此案我定会追查到底。如此,你可放心了?”
赵十一的疑虑瞬间烟消云散,如释重负。他恭敬地应了一声,领了命,起身去了。
“去哪?”洪州声如洪钟,疑惑地看向陈勇,“你要审陈脊,我直接叫人把他押来就是,还要你我二人跑去监牢见他?”
洪州嘴角挂着一丝不屑,“老陈,你堂堂一个绍兴通判,案子主审,来到山阴的第一件事就如此昏头。”
陈勇这时坐在茶几旁的椅子上,脸色十分凝重。他瞥了洪州一眼,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悦:“你以为这是什么好办的差事?”
洪州道:“你这话说的糊涂。你是主审,随便叫谁来受审,有甚难的?”
“你才糊涂!”陈勇压低声音道:“沈滔在朝中弹劾郭大人一事,你可知晓?”
洪州不以为意地笑道:“自然知晓。怕他作甚,凭他能掀起什么波浪?”
“能掀起什么波浪?”陈勇冷哼一声,“你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能要了我俩的命!”
洪州一怔,“这怎么说的?”
“如今朝中谁人不知你我二人与郑大人交情深厚?在这个节骨眼上,陛下还指派你我审理此案,你以为这是何意?”
“自然是陛下信任郑大人,这才委我们重任。”
“若圣意真是如此,那沈滔难道是个眼瞎心盲的?他就非要不知趣地参劾郑大人,找陛下的不痛快?”
洪州思忖片刻,眼中闪过一丝恍然:“你的意思是......陛下疑心郑大人?那为何还要我们来查?”
“夏言和郭大人进宫侍疾已有月余,一点消息都不曾传出宫来。你别忘了,这案子,原本可是沈滔的儿子沈亭山在查。”陈勇呷了一口茶,叹了口气:“陛下这盘棋下得妙啊。我们得好好琢磨,否则一步错,步步错。”
“难不成陛下这招是要坐山观虎斗?”
“虎?”陈勇冷冷一笑:“你若是真虎倒也罢了,只怕你是真的虎。”
洪州“哎呦”一声,站起身来,“什么虎啊虫的,老陈,我没你那许多花花肠子,你就说,现在我们怎么做。”
陈勇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坚定:“找陈脊帮忙。”
“陈脊?他一个下了狱的犯人能做什么?”
“你还不懂吗!”陈勇瞪了洪州一眼,强忍着耐心,低声解释道:“你我都清楚真正的黄柳生是谁。现在只要陈脊咬死,沈亭山是故意将罪名压在尹涛身上的,这盘棋就活了。到时候,谁是真正的黄柳生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陛下希望谁是黄柳生。”
洪州听闻此计,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好你个老狐狸啊!”他心中暗自庆幸,有陈勇这般谋略之人同行,这趟审理之行方有胜算。
与此同时,深陷牢狱的陈脊对外界发生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从盐祸发生以来,他每日奔波于查案之中,无暇他顾。如今,陡然闲了下来,脑子一下又被丧父之痛占据。
他原以为忙碌能够掩盖哀伤,但当他停下来,那份痛苦仍如巨浪般汹涌而至。这几日,他只要闭上眼睛就会想起棺椁掀开时父亲的惨状。那个场景如毒蛇猛兽一般,撕咬着他,让他心痛如绞,夜夜不得安眠。
他不断回想父亲生前的点滴,在自责中反复问自己,如果自己当初再聪明一点,早日查出疫病真相,父亲是不是就不会死?还有,那日祭拜时,东西准备的是不是不够?寿衣是不是应该再多烧几件?父亲爱喝的黄酒,似乎也忘了再打上两坛。甚至......自己这番挖坟究竟会不会扰了父亲安灵?他并非心生后悔,只是关于至亲的事情,无论怎么做都会觉得不够,都会觉得不妥。
这种反思和自责是无尽的,疲惫与无助也是无穷的。陈脊知道,它们将终身伴随着自己,在每个不经意的时刻猝不及防地闯入,再次深深折磨他。
母亲早逝,父亲如今也撒手人寰,这世上真的只剩自己一人了。
往后归家,再无父亲亲手所做的饭菜。出门亦再无父亲唠叨。
“慢点,早点回家。”
这句话他再也听不到了。
家里,再也没有人等他了。
可何处是家呢?
陈脊举目四望,坚不可破的大锁,漫长漆黑的甬道,叮铃铛的铁链响声混在沉闷而潮湿的空气中,时间仿佛都停滞不前了。
他开始自嘲地想,如果余生都要留在这个地方度过,也许也是个不错的结局。不孝之人,能在这牢中安度已是幸运。
陈脊深叹一口气,静静注视着那用重锁牢牢封住的大门。随着“吱呀”一声轻响,昏暗的牢房忽得闯入一丝亮光。伴着月光而来的,是两位斗篷遮面的中年男子。
陈脊看到他们径直向自己走来,疑惑渐生,直到两人蹲下与他平视,他才认出其中一人乃是洪州。
“陈知县,一日不见可还安好?”
洪州问得轻声细语,语中似有深意。陈脊听在耳里,心中反而发起杵来,他的目光在洪州与另一位男子之间徘徊。
洪州见陈脊没有答话,又接着说道:“将你押入大牢其实是上头的意思,我也不过是奉命行事,无奈之举,陈知县可莫要怪罪我。”他稍作停顿,又指了指一旁的男子,“这是绍兴府陈通判,你这案子的主审官。”后面几个字洪州特地加了重音。
陈勇接口道:“我这人素来不喜拐弯抹角。我听说陈知县为人直爽,若我言语含糊,怕是你听不懂。那么,我就直说了。放眼整个山阴,你若想活下来,只有我能救你。”
陈脊皱眉看向陈勇,心思急转,虽然他不是什么聪明人,但也明白陈勇这时乔装来见他,必是另有所图。而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一定会有性命之忧。
陈勇继续道:“如今你被关在这大牢之中,外头的许多事你可能还不知晓。我和洪大人接了这案子后,那是寝食难安,只想着要尽快破获此案,为陛下分忧,为百姓伸冤。万幸,这两日总有了些线索。”
“什么线索?”陈脊终于开了口。
陈勇压低声音,语气略显神秘:“真正的黄柳生并非尹涛,而是陆文远。至于这陆文远究竟受何人指使,我们还在调查当中。不过,沈亭山为何要构陷尹涛,此案又是否与沈亭山的父亲,当今吏部尚书沈滔有关,我想,陈知县你应当清楚。”陈勇看着陈脊的双眼,语气温和地说道:“只要你如实将沈亭山威胁你构陷尹涛之事招出来,我承诺保你不死。”
陈脊气得咬牙切齿,心中愤怒如潮水般汹涌。他断然没有想到,官至一府通判的人居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你们要我做伪证?可惜了,我虽非圣人,却也读了一辈子书,懂得些礼义廉耻。”
如果他怕死的话,当初就不会选择查案。
陈勇算准了这点,所以承诺保他不死并非他的筹码。
陈勇面不改色:“当然,如果你执意为沈亭山开脱罪名的话,我就不得不将你视为同党一同论罪。哦,不止你,还有你的父亲。毕竟,李执事的尸体是在你父亲棺椁中挖出,虽然如今死无对证,但我们仍有理由怀疑,你父亲亦是同党。”
“你想干什么!”陈脊愤怒地抬起头,拳头攥地紧紧,“此事与我父亲无关!”
当陈脊神色变得激动时,陈勇知道计策已成功了一半。
他柔声笑道:“你别急,这有没有关系,我刚刚也说了,决定权在你这。只要你愿意将真相说出来,你父亲死后必定安宁,无人打搅。”
陈勇淡淡地说着,言语里却是阴寒无比。陈脊无法想象,人心竟能如此险恶,拿逝者作为威胁。
“我给陈知县一天的时间好好考虑。”陈勇站起身来,又转头对洪州说道,“对了,身为主审,若犯人不愿配合,我应当有动刑的职权吧?”
洪州赔笑道:“当然!这牢中的刑具我前几日看过,都是些破烂货。我特地叫人从绍兴府衙拿了最新的刑具来。大人放心,就算他是铜扣铁牙,见了这套新刑具,保管他开口招供。”
两人说笑着走到牢门外,陈勇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隔着栅栏看了陈脊一眼。
陈脊面色惨白,双拳紧握,低头盯着地面,默不作声。
陈勇心中冷笑,懦弱无能之辈,连直视他的勇气都没有。
他嘴角浮起一丝笑意,深信自己这番好言相劝定会奏tຊ效。
“这么做能行吗?”赵十一打量着沈亭山带来的人,他看着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一身小厮打扮,“凭他就可以将义庄的守卫引开吗?”
沈亭山笑道:“当然不行,还缺一个重要的道具。”
“什么?”
沈亭山故作神秘道:“你别管。他出去与差役说话时,你就在此处静等。待差役被引开,你就进去。”
“若我尚未勘验完,差役就回来了呢?”赵十一还是有些许担心。
“有我在。”
听了这话,赵十一悬着的心才放下几分。
沈亭山又交代了几句各自小心的话后,三人便各自分头行动。此时日升月落,尚有几分萧瑟。
那小厮身材瘦弱,却生得白净。他临跑出去之前,从地上抓了一把泥抹在脸上,又将沈亭山给他的葡萄美酒往身上倒了些,衣服上顿时如渗血般,看着着实唬人。
做完这些,他大步从竹林奔了出去,高声喊道:“救命!有强盗杀人了!”
他的叫声立刻引起义庄看守们的注意。差役们握紧手中尖刀,警惕地呵斥道:“来者何人!”
小厮又往前快跑了几步,哭得涕泗横流:“官爷!我们途径此地被强盗劫杀,我刚逃出来呀!”
“强盗在何处?”为首的差役问道。
“就在前面的竹林!现在去救也许还来得及!”
小厮见差役们左顾右盼,面露难色,似乎并不愿意插手此事,便一屁股坐在地上,耍起无赖:“老爷啊!你这么天大个善人怎么就遇上这种事了呢!我奉你的命令,带着五百两银子和两车字画去南方救济贫困百姓,没想到半路上就被强盗抢了!我怎么回去见你啊老爷!”
“你说什么?”差役们听到有这么多钱财,眼睛都纷纷瞪大。
小厮呜咽道:“什么什么,我把老爷交给我的东西弄丢了,只怕命也不长久了!”
“就你一人押送这些东西?”
“自然是雇了镖师同行的。我逃出来时,他们打得激烈,若是各位官爷去救救,许是能赢的!”
差役们心领神会,各自暗自嘀咕:“镖师应当已与强盗战得平手。此时赶去,赶巧坐收渔翁之利。到时只消说要带财物回衙清点,自然少不了好处。”
思及此处,差役们纷纷大义凛然道:“敢在我们管辖的地方行凶,我看他们是活腻了!兄弟们,跟我走!”
小厮假装担忧道:“但是,官爷们这不用看着吗?”
差役们大笑道:“死人地界,有甚可偷,我们走!”
小厮闻言立刻站起身来,三步并作两步假意为众人引路。他走在前头,不动声色地往赵十一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
赵十一收到信号,立即快步溜进义庄。
做了这许多刀尖舔血的事后,赵十一发现自己的双腿似乎能耐了一些。最起码,这次它倒是没有发软了。
他心脏原本跳得极快,但在看到尸体后,顿时又冷静了下来。
李执事的尸骨孤零零地放置在大厅中央,如他所料,已然开始骨化。
赵十一从记事时起几乎天天与尸体打交道,按理说,早已练出一副狠心肠才是。可不知为何,此刻看着李执事的尸体,他心里竟生起一丝同情来。
原来,无论身前多少筹谋,多少富贵,人这一辈子,都是生不由己,死也不能由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