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轩?”大柱子点点头道:“那日我与他结算工钱,事毕,他将我单独留下,说‘我准备去外地采买药材,若李执事回来要看病,便将这药给他。’”“没有再说其他的?”“他说我办事妥帖,此事交给我最是稳妥。当时官府一直在查皮三儿凶案,我听邻里大娘说,这李执事怕就是凶手。我怕惹上事儿,便将这药包袱丢到了井里,今儿大人恰好来了,我便将这包裹交给您,这才安心嘞。”沈亭山听到此处,心中不免生疑,暗自忖思一会后,问道:“烧船那日,是谁领着?”
大柱子将沈亭山引到院子后头的水井处,他将水桶放下,不多时便将一个湿漉漉的油布包袱打捞了上来。
“出工那几日,李执事时常往来四tຊ时药堂。一开始,我以为他是来收尸的,后头才发现,他是来看病的。”
“看病?”再次听到李执事身前的消息,沈亭山显得既兴奋又惊讶。
“我暗中听着,好似是生了疮,开了好多药吃都不见好。这包裹里头的就是四时药堂开给他的药。”
“这你是如何拿到的?”
“是少东家给我的。”
“周轩?”
大柱子点点头道:“那日我与他结算工钱,事毕,他将我单独留下,说‘我准备去外地采买药材,若李执事回来要看病,便将这药给他。’”
“没有再说其他的?”
“他说我办事妥帖,此事交给我最是稳妥。当时官府一直在查皮三儿凶案,我听邻里大娘说,这李执事怕就是凶手。我怕惹上事儿,便将这药包袱丢到了井里,今儿大人恰好来了,我便将这包裹交给您,这才安心嘞。”
沈亭山听到此处,心中不免生疑,暗自忖思一会后,问道:“烧船那日,是谁领着?”
“也是少东家。”大柱子肯定道:“说来也奇怪,这少东家做事素来谨慎,那日却不知怎的,火刚点,便着急忙慌走了。”
至此,沈亭山已大概了然。原本,他以为是大柱子机敏心细方能找到这些线索,如今看来,这些线索只怕都是周轩刻意留下。无论这些线索是真是假,少不得还得继续追查下去。
沈亭山主意已定,扭头对大柱子说道:“包袱我先拿走,阿哥近日莫要再出门,也莫叫安儿去前头看着,只管在家呆着便是。”
大柱子点了点头,道:“好,这些我懂。对了,你且等等!”大柱子快步走进厨房,在食箩里一阵搜罗,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块油布并菜蔬之类,“我将这包裹重新包下,你走时连这些也带走,外头人瞧着,只当是从这拿走的手信。”
沈亭山眼里闪过一丝赞赏,笑道:“饶是阿哥心细。”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沈亭山便拜别而去。折腾这一番,眼瞅就要到日入时分,沈亭山决定先赶往赵十一家中,让他辨辨这药材再做打算。
沈亭山不知道的是,赵十一此时并不在家中。
赵十一不陪同沈亭山去七里巷,并非胆小怕事,而是他心有另一桩需查之事。尽管他一再告诫自己莫管闲事,但双脚却似有了自己的意识,越是阻拦,越是往坟场方向疾行。赵十一只得安慰自己,并不是他想插手这个案子,实乃双腿不由自主。若真有罪,就叫这不听话的腿再被打折一次罢了。
不过,这两条腿大抵也是倔性子。明明上次因着‘流棺’一事已受折辱,如今仍执着于探查此事。
当沈亭山提及码头劳工时,赵十一脑海中突然浮现那日在船沿所见的小黄虫,或者更准确的说,是葬甲。
有葬甲的地方,必有死尸。
当时,四时药堂恰好有棺椁抬出。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他劝说自己,那葬甲或许只是从棺椁处飞来。但事到如今,他已不能再这般自欺欺人下去了。
挖坟那日,他曾斜睃到坟地不远处的几处小土坡,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那附近亦徘徊着些许葬甲。葬甲出现在乱葬土堆中并不出奇。然而,令他感到困惑的时,坟场寸土寸金,坟场主将土地做了坟墓卖尚且如杯水粒粟,又怎会单独放那一块地出来做乱葬土堆用?更何况,这片土地以前也从未被用作乱葬土堆。
赵十一心中疑云密布,急需得到解答。
自那日陈脊在坟场闹了一场后,洪州便派人将此处团团围住,不许任何人靠近。好在赵十一在这一带还有些许交情,辗转交托了几个人,才跟着打扫的人混了进去。
因是混进去的缘故,赵十一不能携带过多的验尸设备。只一双羊肠手套及锄头,他便硬着头皮,忍着恶臭挖起土堆来。
这些尸体掩埋得极为草率,赵十一仅仅挖了几锄,便露出了许多尸体。这些尸体有的尚且新鲜,有的已经腐烂,还有一些已然骨化。男的女的老的少的,乱糟糟堆作一团,打眼一看真是个无主孤坟。
然而,偏偏这里头有赵十一眼熟之人。尽管她已是腐化大半,但赵十一仍一眼认出她来——去年庙会的吉祥姑,山阴县小有名气的女娃娃。
如果这真是无主孤坟,这女娃娃又怎会在此处?饶是赵十一与王麻子交情不深,也曾听得王麻子老来得女,将个女娃娃捧在手心上养着。如今她年幼夭亡,王麻子再如何亦不会将她至于乱葬岗而不顾。
正在赵十一忖思之际,帮手在远处招呼他,“你快些!有人要来了!”
听到这话,赵十一不敢耽误,匆忙忙从女娃身上取下一角尚未完全腐烂的衣物,也不顾干净与否,便往怀中塞去。随后又匆忙将土堆埋好,离开了坟场。
他一路快走回到城内,心里一直忐忑不安。赵十一锤了锤自己发软的腿,无奈地叹道:“你啊你,胆小又偏爱逞能,真是无用。”
与此同时,沈亭山在赵十一家中扑了个空,只得坐在院中,重新梳理案情,耐心等待赵十一归来。
根据目前掌握的线索,沈亭山基本可以笃定一件事,四时药堂近来运输的并非药材,而是那批在海上神秘消失的官盐。他们从码头将这批盐运入城内,藏在密室之中,随后在城内销售。遇到大买家时,便利用‘流棺’作掩护,将盐再次运出城外。
只有一点不明。如果是这样,那些原本应当存在‘流棺’中的尸体去了何处?买家又是如何与他们联络的?
沈亭山这样想着,目光落到手边的油布包裹之上,其他一些疑问又涌上了心头。这药材究竟与李执事有何关联?周轩为何要特地将此物留下?还有,陈父的棺椁里为何会出现四时药堂的香料呢......
突然间,他想起了陈脊曾对他说过的一件事。送葬那日,陈脊曾顺路经过福祥寿衣店置办寿衣。而他之所以去这间店,是因为父亲重病期间,他在馄饨摊上偶然听到别人提起这家店的好处。
沈亭山当时听了不觉有异,但现在回想起来却觉得事有蹊跷。眼看天色已晚,赵十一却仍不见踪影,沈亭山决定先往福祥寿衣店去一趟。无论如何,此刻他不想放掉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
福祥寿衣铺是县中名店,街面两层,上层及后面大院是仓房,前段时间的盐祸,让林婆赚得盆满钵满。她一下进了许多货,连一楼都囤满。近日县里光景好了些,店里一不小心就积货了。
沈亭山看着满店的纸扎,小声叹道:“看来查案也不一定是好事。现在不死人,她财路就停了,一会便要打我。”
沈亭山说话声音虽轻,仍是吵醒了正在柜前小憩的林婆,她乍然醒来,眼睛尚未睁全,便笑容满面道:“客官要些什么,元宝火烛香油纸扎,我这都有。”
沈亭山穿着白日采买的劳工衣裳,装作普通客人,问道:“可有寿衣?”
听闻是丧事买卖,林婆脸上的笑顿时收敛下来,正色道:“都有,客官要什么样的都有!”
沈亭山眼神在店中四处飘散了一阵后,向林婆说道:“我要最好的那件。”
沈亭山虽不知陈脊那日所买是何款式,但他猜想,以陈脊的孝心,大抵便是挑了最贵的。
林婆听罢,指了指不远处的柜台,道:“这个款式便是最好的!不瞒您说,知县大人来买,亦是这件哩!”
林婆此话倒是一下就戳中了沈亭山的心事,沈亭山装作毫不知情的样子,问道:“真的假的?你可别唬我玩。”
林婆不屑地冷哼一声,“我林婆在这条街做买卖也快二十年了,客官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林婆何时骗过人一句?不过,当时我给知县大人的没从柜上拿,是到楼上仓库拿了最新的料子。知县大人要的,我少不得去将压箱底的好货拿出来。”林婆说着打了个要钱的手势,笑道:“只不过,这价钱嘛……”
沈亭山道:“仓库?我能去看看吗?”
林婆神色有些为难。
沈亭山道:“你放心,钱少不了你的。”
林婆听了心下一喜,当即领着沈亭山往楼上仓库走去。
这仓库物品成千累万,林婆将最深处将寿衣拿出来递给沈亭山,他随意翻了两下,笑道:“知县大人眼光倒好,料子果然不错。”
林婆听了夸奖,更是喜不自禁,一股脑地就夸起自家买卖了。沈亭山却丝毫没有注意听她说话,他一双眼睛在仓库里四处打量,瞥见角落的细屑时,他猛得眼前一亮。
他迅速走过,弯腰将其捡起,是陈父棺椁中一模一样的香料!
“这是?”沈亭山压抑着兴奋,打断了还在滔滔不绝说着开铺史的林婆。
林婆一怔,脸上有些愠色:“今年tຊ蚊虫多,放些香料,免得那些个东西将纸扎咬坏。这还是路过的游医教我的法子,甚是好用。”
“路过的游医?”沈亭山眼珠一动,心中暗思,“又是一次偶遇。”
他不动声色地将香料藏在袖中,眼神又被一旁的棺椁吸引,问道:“这棺椁怎做得如此小巧?”
林婆道:“这是专给小孩准备的。”
沈亭山仔细瞧了棺椁,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问道:“这棺椁近来可曾卖过?”
林婆不知沈亭山为何忽然问起此事,想想许是他家中亦有小儿逝世,便也如实相告,“王寡妇家的欢哥来买过,说是熟皮匠王麻子的女儿疫病去世了,替他来买棺材。”
“欢哥?”沈亭山一时没控制住,语调因惊讶明显升高了。
“嗯,是他,就施盐那日,我本赶着去南街排队,他硬生生把我拦住,说得十万火急。”
沈亭山即刻察觉到此事并不简单,扭头便提步要走。
林婆忙将他拦住,“客官这寿衣,棺材不要了?”
沈亭山回过神来,掏出几两银子塞到林婆手中,“银子你先拿着,人可能暂时不死了!”
刚踏出铺子,沈亭山就瞥见斜对面茶水铺里坐着的一熟悉的身影。“赵十一!”沈亭山高喊道。赵十一回过头,见是沈亭山,忙起身行礼道:“沈大人平安回来了?”
“我在家中苦等你不到,没曾想你跑着清闲。”沈亭山打趣道。
赵十一羞怯地低下头去,心中暗道自己实在被唬得腿软,走不动路了才在此歇息,这种事又怎好对沈亭山启齿。
沈亭山见他没有答话,只当是激恼了他,便笑道:“我不过随口一说,你倒莫要放在心上。”
赵十一点点头,没有接话,而是拎起茶壶替沈亭山斟了杯茶,缓缓道:“大人今日可有新线索?”
沈亭山面色顿时警惕起来,悄声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你我家去。”
赵十一点头道:“我亦有要事要与大人禀告。”
沈亭山闻言一怔,上下打量赵十一一番,见他脚底踩着坟场特有的红泥,额上又渗着细汗,顿时了然,笑道:“着实是辛苦你了。”
月上梢头,二人相视一笑,起身一同往家去。夜色渐深,路人行人渐稀,二人也无太多话说,只是静静地走着。沈亭山忽得想起一句诗来,缓缓吟道:“极目观前境,寂寞无一人。回头看后底,影亦不随身。”
赵十一默默地听着,心中却掀起了涟漪,但他没有接话。对他而言,查案已属逾越,了解他人的心酸苦闷更是界外之界。
沈亭山亦知他心性与陈脊大有不同,便也不多话。他见天色已晚,索性沿街打包了些吃食,一路回到家时,已是酉牌时分。
赵十一将沈亭山迎进屋内,掇条凳子让他坐下。桌上的打包回来的吃食香气四溢,赵十一转身把前门上了闩,后门也关了。做完这些,他仍觉不够,又想走去厨上拿酒。
沈亭山笑着打断道:“你无需如此繁文缛节,我也不是第一次来,更不是什么客人。我们还是先说正事要紧。”
赵十一应了,也掇来一条凳子,近他坐了,缓缓道:“大人,您先说还是我先说?”
沈亭山道:“你有甚发现先说说吧,说不准正好能解了我的疑惑。”
赵十一点了点头,想了一阵,开口道:“城外的乱葬岗有死人。”
赵十一言的话言简意赅,既无前因亦无后果,沈亭山一下愣住,疑惑道:“死的什么人?乱葬岗有死人有何不对?”
赵十一道:“不正常。”
沈亭山听得云里雾里,笑道:“我不嫌你啰嗦,你还是完整说出来吧。”
赵十一肯定地点了点头,将自己为何去坟场,有甚怀疑通通说了一遍,最后道:“我在那乱葬岗中发现了王麻子的女儿。她......”
“你等等!”沈亭山打断赵十一的话,惊讶道:“你说谁?熟皮匠王麻子那六岁的女儿?”
“正是,”赵十一点头道:“如果真是乱葬岗,那她就不应该在那。”
“我明白了!”沈亭山兴奋道:“你真是解决了我一大难题!”
赵十一疑惑地看向沈亭山,沈亭山亦将自己一日之发现描述了一遍。
赵十一听后,浅笑道:“不曾想倒与大人不谋而合了。”
沈亭山暗思:“现在,关于流棺便只有一事不明。四时药堂究竟是如何与买家取得联系的?这其中有没有盐商会的参与......”
他转过头,用充满专注的眼神看着赵十一,道:“你且将那日流棺出殡时看到的事情再说一遍与我听,任何细节都不要错漏。”
赵十一依言复述一番,沈亭山聚精会神地聆听着,寻找着线索。当他听到送葬队伍绕着金凤楼和沙浦河行走,以及鼓楼钟声响起后有童子递出纸条给领头执事时,他发现了其中的异样。
沈亭山道:“那童子原本就在队伍当中,亦或是从别处钻出来的?.”
赵十一凝眉回忆了好一会,含糊道:“记不清了,那时人多,也不曾在意。不过他穿着丧服,应当是原本就在队伍中。”
听到此处,沈亭山心中已有算计。他沉吟片刻,接着说:“这事我回头再去调查。这里两件东西,需要你帮我辨辨。”沈亭山说着首先将从大柱子家中拿来的油皮包裹递给了赵十一,“你看看,这些是治什么病的药材?”
赵十一接过包裹,先是用鼻子嗅了嗅,然后放入口中嚼了嚼,快速吐出后,呷了一口茶漱口。他沉思片刻后说道:“这是治疖肿的药材,单吃倒无不妥,但切记不要与香佩兰长期同食。”
“同食有何不可?”
“会导致疖肿反复发作,长久下去还会生成毒性,要人性命。”
“这香佩兰长何模样?”
“巧了,先前为了研究疫病的解药,我倒是买了些香佩兰放着。大人稍等,我这去拿来。”
当赵十一将香佩兰拿到沈亭山眼前时,他顿时瞪大了眼睛,不由一阵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