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莺冷笑一声,复做起绣工,“我凭什么要告诉你?”沈亭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掇过一方矮凳,近阿莺坐了,笑道:“适才你用剪子剪了线头,又轻抿了一下,是吗?”阿莺警惕地看向沈亭山没有回答。沈亭山又道:“你现在是否觉得浑身发热,气血上涌?”阿莺用手探了探脸颊,方才她便觉心热,然并未疑心,只当是被沈亭山恫吓所致,如今瞧他情状,久经风尘的她顿时明白过来,杏眼圆瞪道:“你给我下春药?”沈亭山笑道:“阿莺姑娘聪慧,‘紮火囤’一事还望姑娘如实相告。”
“对了,我还不曾问你,你怎么也到码头来了?”沈亭山问道。
“呀!险些误了正事!”
沈亭山脸色一紧:“可是县衙里头出了事?”
赵十一连连摇头:“不不,是令尊到山阴来了!”
“令尊?”沈亭山不敢置信地问道:“我爹?”
“正是!吏部尚书沈滔,沈大人!”
“这老家伙来山阴作甚?”
赵十一眉头微皱,他深知沈亭山性格洒脱,不拘小节,但直呼父亲为“老家伙”还是让他感到一丝惊讶。
“这.....这我就打听不到了。只听说沈大人领了许多士兵,一进城便往县衙而去。陈勇亲自出门迎接,不过好像并没得到什么好脸。”赵十一观察着沈亭山的反应,继续说道:“大人可要往县衙去一趟?兴许知县大人就有救了。”
沈亭山脸色沉沉,语重心长道:“这老家伙亲自来了,只怕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
“那大人现在有何打算?”
沈亭山沉思片刻,道:“先到码头衙门去,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东西应该已经丢了。”
赵十一并未多问,当下两人快步行至龙亭,果见差役们晕作一堆。赵十一连忙上前探查,验得不过迷药作祟,众人并无性命之忧,才放下心来。
赵十一待要将差役们救醒,沈亭山一把揪住他的手,止道:“且慢,救醒反而麻烦。我们只管找东西,找完离开便是。”
赵十一回过神来,对此也颇为赞同,两人遂分开在龙亭内寻找柳叶。龙亭并不大,不多时,两人已将此处翻了个底朝天,却一无所获。
“如此可就麻烦了。”
赵十一长叹一声,未能赶在对手前找到关键证据,着实是一大遗憾。
“莫要哀叹,还有法子。”沈亭山带着温和的微笑说道:“这柳叶应当是被欢哥拿去了。”
赵十一惊讶道:“大人如何确定?”
“你瞧。”沈亭山指着桌上那个盛有糖水的碗,缓缓道:“他倒是一点也不藏。唯一没想到的,大概是我会在此刻出现在此处。若我没来,这些差役大抵也不会将此事说出来。”
赵十一不解道:“大人既已猜到,适才为何不直接将欢哥扣下?”
沈亭山笑道:“柳叶放在他那比放我这更有用。”
赵十一满面疑惑,待要再问,沈亭山又道:“还有一处我们可以去找。‘章记酒栈’的招牌亦是陆文远亲手所刻。”
沈亭山转过身来,在一片七歪八倒的差役中找寻李差役。待见到时,他招呼赵十一道:“你来,先将他救醒。”
赵十一应了一声,从包里取出香丸递给李差役闻了闻,又在其头上施了几针。没过多久,李差役便转醒过来。
睁眼见到沈亭山二人,李差役明显被唬了一跳。他慌张地跪下行礼,低着头怯怯不敢言语。
沈亭山知他生性怯懦,宽慰道:“我来并无他事,只要你替我认一样东西。”
“大......大人尽管吩咐就是。”
沈亭山与他简单交代几句后,便带着他前往章记酒栈认了手笔。这一番折腾之下,总算确认了木柳叶确为陆文远所刻。
待将李差役送走,沈赵二人也一并回到家中。
沈亭山将壶中酒一饮而尽,说道:“我等现在便将所知的各种情形梳理一遍。其一,是香料。我们从陈父棺椁中发现的香料查到了四时药堂的密室,确定了四时药堂利用‘流棺’暗中贩卖私盐一事。其二,是李执事的毒。根据周轩特地留下的线索,我们查到了李执事身前曾中了毒,而下毒之人便是陆文远。其三,木刻柳叶。依旧是周轩留下的线索,木刻柳叶乃是黄柳生特有的标志,而这标志全部出自陆文远的手笔。”
“这其中有几点不明。”赵十一道:“其一,陈父和林婆处的香料是何人所放,目的是什么?买家又是如何与四时药堂联系的,此事与盐商会是否有关?其二,周轩为何要将此线索留下,目的是什么?其三,仅凭木刻柳叶我们仍无法确定陆文远就是黄柳生,他与尹涛究竟是何关系,欢哥又起何作用?”
“说的不错。”沈亭山道:“如今看来,问题的关键应当是这私盐买卖究竟是如何进行的,若能将这个问题查清楚,那么究竟谁是真正的黄柳生应当也会有新的线索出现。”
“但这得从何查起?”
“金凤楼。”沈亭山肯定道:“还记得吗,你曾说送葬队伍当日是绕着金凤楼和沙浦河在行走的。”
“就凭这个?”赵十一疑惑道。
“还有一点,李执事的疖肿。”
“这又是何意?”
“我且问你,李执事的疖肿可是因为中毒而来的?”
赵十一道:“自然不是,那毒让他疖肿久而不愈,却绝不是诱因。”
“那诱因有可能是什么?”
赵十一听罢,心中一亮。他明白疖肿之病,非关阳虚,便是阳盛。此刻并非盛夏,阳虚之症多与烟花柳巷有关。他虽操白事之业,但亦非日夜流连于青楼之中。其中必有蹊跷,或许他与金凤楼往来,与私盐贩卖有所牵连。
“于今金凤楼被洪州层层围住,要进去恐非易事。”赵十一担忧地问道:“难不成和进入义庄般,再演一出戏?”
沈亭山笑道:“金凤楼不比义庄。一来,义庄所在人烟稀缺,二来,庄中无人唯有死者。若故技重施,你我恐怕连门首都近不得。”
赵十一思忖了一阵,问道:“或许可以找沈大人帮忙。沈大人从京都远道而来,想来便是为了此案。若沈大人要进金凤楼查案,洪州和陈勇也是拦不住的。”
“不可。”沈亭山制止道:“这老家伙不阻止我查案我便阿隬陀佛了,怎还敢指望他的帮忙。”
“这左右不行的,究竟应当何如?”
沈亭山笑道:“我虽说潜入不易,却没说不可为。若不幸被捕,你去找老爹来救我就是了。”
赵十一低头暗笑,心道:“此人常言他人有趣,如今看来他自己亦是个有趣之人。往日看他持重端正,谁知见了父亲,亦是个撒泼的主。”想到此处,赵十一又不禁暗叹起自己的身世来,“沈家父子情深,可怜自己却从未见过生父。若父亲在世,自己有所依靠,也不必事事小心,件件难为。”
沈亭山见赵十一陷入沉思,抓住他的衣袖,唤他回神,“还需要你替我配一副药。”
“迷药?”
沈亭山摇摇头,笑道:“春药。”
“你!”赵十一惊恐地看向沈亭山,嗫喏道:“大人……你此去虽是烟花柳巷,但也需以大局为重,切不可……不可……”
“误不了事!”沈亭山呷了口酒,大笑道:“我可没有什么可或者不可的事情,你只管与我配来。放宽心,若真是被捕了,我不将你供出来便是了。”
“大人!她们虽是烟花女子,但你也不能强来。此等下作之事,我万万不敢从命。”
沈亭山听得不耐烦了,将酒葫芦往桌上一摔,大声道:“怎恁啰嗦!便是陈脊都比你强些!”
“沈大人,陈脊乃此案重犯,我等身为主审官,若无上谕,恐不便让大人见他。”
陈勇安坐下首,面对沈滔的质问,回答得很是淡然。
沈滔轻抿淡茶,浅笑道:“二位大人想来是误会了老夫的意思。老夫此来,并非为了钦案。只是我儿来这山阴许久,至今未见踪影。老夫这才赶至此处,想着向陈脊问问,可曾见过我儿。”
洪州闻言大笑,“大人放心!他不乱来的话什么事都没有!”
陈勇立即向洪州递了个眼神,接口道:“沈大人,令郎我二人前几日刚见过,安然无恙。”
“哦?那我儿如今人在何处?”沈滔站起身来,看似焦急非常,“也不怕两位笑话,都道家丑不可外扬,可这臭小子着实让我费心。老夫让他好好待在京都治学,他非说要去到处游历。算算日子,离家也是一年有余。前几个月,尚有来信说行至绍兴府,这几个月倒好,竟是音信全无,如消失了一般。”
“那大人是如何得知他到山阴了?”洪州心直口快地接了这一句后,发现陈tຊ勇又白了他一眼。
“若不是山阴的案子传到京都,我尚不知犬子在此查案。”沈滔叹了口气,接着道:“他自幼对刑狱之事上心。往常我只当他是少年心性,不曾想今日倒真叫他查出件大案来。老夫没记错的话,凶手是叫尹涛?”
陈勇陪笑道:“真凶与否,尚有待调查。”
沈滔道:“听说他既是码头衙门的巡检,也是两浙盐枭?凭他一人断然不能闹出如此大的动静来。两位大人,此案朝廷很是重视,这幕后之人,可有眉目?”
洪州这番不敢再回话了,他不动声色地看向陈勇。陈勇起身行礼道:“还请大人恕罪,此乃朝廷重案,有些事情实难相告。”
沈滔似早有所料,并无不悦,淡淡回道:“是老夫多言了。不过,我此番前来虽是为了寻子,也替两位大人带了朝廷的一些心意来。”
陈勇不解道:“大人此话何意?”
“夏太傅听闻此案,亦是忧心不已。特将自身亲兵暂时借调与两位大人使用。只盼能帮助两位大人早日侦破此案。”
二人闻言惊得双眼圆睁,他们虽早已料到夏言会插手此事,但不曾想他竟将自身亲兵派来监视,若是让他们进驻山阴,那整个山阴便是处于夏家的监控之下,如此案子便难办了。
陈勇忙道:“大人,下官斗胆一问,此事可曾奏请陛下?”
沈滔笑着回道座上,不容置疑地说道:“我方才说得可能还不甚明白。此事陛下早已首肯,二位大人安心差遣他们便是。”
陈勇灵机一动,回道:“承陛下圣恩。既是夏太傅亲兵,想来必是精锐。眼下此案重犯均关在衙牢之中,下官斗胆请他们严守大牢。”
沈滔颔首道:“你是本案主审,该当如何你定便是。老夫不过是传话的,于此案并无责权。”
陈勇心中暗笑,欲领命离开。沈滔又将他叫住,言道:“听说大人还派人守住了城里几个地方?此番老夫带来的亲兵颇多,这几处地方也叫他们守着吧。陈脊如今关在牢中,这府衙的差役先前与他亲密,到底不如亲兵来得放心。”
陈勇面露尴尬,心中虽百般不愿,到底层级分明,不敢驳了沈滔和夏言的脸,少不得只得千恩万谢应下。
事宜交毕,沈滔自去安歇。陈勇、洪州二人紧闭屋门,面色如土。
“亲兵这事,郑大人不曾有任何消息传来。你说这……”洪州道。
“此事只怕连郭大人都不知情,待我休书一封与郑大人商议后再行决断。”
“那眼下就任由夏言的亲兵控制山阴?”
“说到底我们才是此案主审,料沈滔也不敢公然与我们对抗。他有皇命在身,你我亦非师出无名。”
“但是那个沈亭山……”洪州压低了声音,目露凶光,“要不找机会把他做了。”
“不可!”陈勇立时反驳,“凭你是什么本事,敢在沈滔的眼皮底下动他儿子。”
“那……”
“沈亭山的事情我再想想,只要他不查到金凤楼,都不足为惧。”
沈亭山转到金凤楼时,正遇上衙役与亲兵交接。
他躲于暗处细细观察,虽不知这些兵士来历,却正好趁换防之时溜入。只见他一身夜行黑衣,轻点柴跺借力,须臾便灵巧地旋入金凤楼后院。
多次探访,沈亭山对此处地形早已了如指掌。唯一不同的是,由于官府的看守,眼下虽是夜间,金凤楼内却早早的熄了灯,无论是鸨妈、龟公还是姑娘,都闭在屋中。沈亭山不敢点燃火折,凭记忆抹黑来到三楼。
此番他的目的很是明确——找阿莺探听消息。
为何偏偏是她?
这个问题赵十一已经问过。说到底,沈亭山亦没有把握能从阿莺口中得到线索,但比起深不可测的崔娘来说,至情至性的阿莺似乎更好下手。
阿莺对马荣有真情,这点沈亭山是肯定的。
他踅到阿莺门前,并未直接撞入,而是躲在窗棂处,悄悄往里头探看。
阿莺端坐绣架,微黄的烛火随着她手中翻飞的绣针灵巧跳动。若不是身处青楼之中,倒是颇有闺中小姐的风姿。
沈亭山仔细瞧去,她精心绣制的乃是一副鸳鸯戏水图,只是她手下的鸳鸯并不成双,它孤零零于湖中嬉戏,空中寒鸦飞过,影落流水,颇为凄然。
“想来又是一个为情所苦的痴情女儿。”沈亭山暗叹道,“自古女儿总多情,男子偏薄幸。我此番是来调查她情郎罪过,也不知是救她于苦海,或是坏了她满腔深情。”
沈亭山虽心有不忍,但终归需要做个决断。心下既定,他立时旋身撞入房内,不等阿莺反应,他已拾了绣棚上的剪子,一把架到她雪白的脖上,恫吓道:“不许叫,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阿莺原本惊得浑身微颤,听得沈亭山声音后,反而冷静下来,长呼一口气,笑道:“大人来便来,何故惊吓奴家。”
“你不怕我?”沈亭山饶有兴趣地问道。
阿莺低头浅笑,手中的绣针又忙碌起来,“我怕大人作甚。”
沈亭山于阿莺虽有几次接触,但未曾深交。如今见她竟如此坦然,心中不免赞叹。
他将手中剪子双手归还阿莺,“姑娘莫怪,我今日是来找你问几个问题。姑娘若是坦诚相告,我定不会为难与你。”
阿莺笑着将剪子接过,手中的活计依然不停,“李执事,哦不对,是尹涛假扮的李执事确实是我放走的。尹涛找到我,给了我银子,我便答应帮他这个忙,就是这样。”
“我来不是问这个的。”
绣针一顿,阿莺抬起头来,“那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我记得,你曾与我说过李执事在金凤楼搞‘紮火囤’?”
阿莺疑惑地点点头,“是又如何?”
“金凤楼虽非堂皇雅正之地,但开门迎客,最忌坑绷拐骗。李执事长期在此处行‘紮火囤’一事,鸨母与龟公难道不管?”
“李执事行事谨慎,想来妈妈并不知情。”
沈亭山笑道:“你都知道的事情,你认为鸨妈会不知吗?”
这一诘问让阿莺顿时噎住,她面带愠色道:“你究竟想问什么?”
“你且将所见的‘紮火囤’详细说与我听,我自有用处。”
阿莺冷笑一声,复做起绣工,“我凭什么要告诉你?”
沈亭山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掇过一方矮凳,近阿莺坐了,笑道:“适才你用剪子剪了线头,又轻抿了一下,是吗?”
阿莺警惕地看向沈亭山没有回答。
沈亭山又道:“你现在是否觉得浑身发热,气血上涌?”
阿莺用手探了探脸颊,方才她便觉心热,然并未疑心,只当是被沈亭山恫吓所致,如今瞧他情状,久经风尘的她顿时明白过来,杏眼圆瞪道:“你给我下春药?”
沈亭山笑道:“阿莺姑娘聪慧,‘紮火囤’一事还望姑娘如实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