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哥肯定道:“肯定是尹涛的幕后主使!他们想利用我,逼文远认了黄柳生这个身份。”“你的意思是,陆文远之所以承认自己是黄柳生,是因为受到了胁迫?”“正是!”欢哥说着一把抓住沈亭山的手臂,凄然道:“大人,文远为人我最是清楚,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沈亭山悲哀地摇了摇头,将欢哥扶起,颇为沉重地对他说道:“你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救下陆文远。”欢哥一怔,暗自惊讶,没曾想沈亭山竟真的相信自己所言,不由眼前一亮,跪倒在沈亭山面前顿首行礼,“若真如此,大恩大德,我二人没齿难忘!”
李执事的骸骨放置在临时搭建的床板之上。赵十一上前仔细查看片刻,若要验骨,需要有蒸骨的土炕才行。
好在土炕是现成的。
多年前,山阴也曾出过一起需要蒸骨的怪案,赵十一的师父正是此案仵作。当时,他命人在义庄后院修建了两方土炕。事后,知县未免日后重修麻烦,便将这两方土炕保留了下来。
如今,倒是便宜了赵十一。
赵十一迅速上前将李执事的骸骨以草绳串起来,而后放置在事先准备好的白布之上抬到了后院。
他从后院柴房中找来许多柴火堆放在土炕中,将四壁烧得通红。又从厨房打了几桶水,将尸骨剔除肌肉,洗净。如此一番操作后,方将尸骨抬进土坑,除去里面的炭火,播撒酒、酸,让尸骨在热气中存放一个时辰。
这一个时辰着实难熬,赵十一边看着土坑,边又不放心地往前院张望,深怕出了差池。
赵十一不知道的是,那伙差役已被沈亭山骗至竹林药倒,没有三四个时辰,是醒不来的。
义庄内始终风平浪静。时辰一到,赵十一便立刻将尸骨抬到阳光下,迎着日光,撑开一把红油伞,检验尸骨。
这蒸骨之法乃是历朝仵作经验之法,可以让尸骨呈现出深层次的伤痕、中毒等特征。果不其然,不多时,赵十一便清楚地看到李执事两锁子骨、肋骨发黑,余骨未全变色,是中毒后又被利器所伤致死。也就是说,即使没有尹涛那一刀,李执事早晚也会因为中毒而死。
得出结论后,赵十一忙将验尸格目填写完整,随后麻利地熄灭土坑,并将李执事骸骨放回原地。他放得并不仔细,也不担忧被人发现有动过的痕迹。说到底,除了仵作,谁会去正视一具无足轻重的腐尸呢?
做完这些后,赵十一三步并作两步往竹林出跑去,沈亭山与那小厮已在此等候多时。
见赵十一平安归来,沈亭山悬着的心也放下几分。他没有直接询问验尸结果,而是扭头对那小厮道:“青儿姑娘,此番多谢相助。”
那小厮低头轻笑道:“大人客气了,以后若有有的着我的地方,随时来找我便是。” 说罢,青儿便行礼告辞而去。
赵十一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惊讶道:“他是个女子?青儿?这名字好生熟悉。”
沈亭山笑道:“便是李氏的婢女。”
原来,这青儿竟是少有的忠仆。自李氏亡故后,青儿便回了李氏娘家替她侍奉双亲。她人虽不在山阴,却仍处处留心四时药堂之事。得知周轩用她证词诬赖李氏与陆庠生通奸后,青儿气愤难耐,连夜赶回山阴。虽知一进城,便听闻陈脊被捕一事。于是,她辗转找到沈亭山,直言周轩为人卑鄙,愿协助沈亭山将他绳之以法,以慰藉夫人在天之灵。
沈亭山被她一番忠勇打动,这才允她一同办了此事。不曾想,她年纪虽轻,却是极为机敏聪慧,这一番戏演得倒是毫无破绽。
赵十一听了沈亭山的解释,也不免新生敬佩,叹道:“世道如此,许多七尺男儿尚不及她。”
沈亭山微微一笑,转了话题,轻声道:“此地不宜久留,你我边走边说。”
路上,赵十一将勘验结果仔细相告,沈亭山听后,了然道:“如此看来,陆庠生确不简单。”
沈亭山不禁怀疑,自己之前的推论是不是哪里出了差错,又是不是漏了哪些细节。
赵十一提议道:“大人,有一人或许可以再问问。”
“何人?”沈亭山问道。
“糖水贩欢哥。”
听到这个名字,沈亭山顿时眼前一亮。
这欢哥与陆庠生关系匪浅,又曾在林婆那买过棺椁。如今,与此案有关的人几乎都被洪州关在牢中,唯独这欢哥仍然自由,其中古怪绝非寻常。
沈亭山笑道:“闹了这一番,我倒是把这要紧的人给忘了,亏得你还记得!”
赵十一道:“哪有人不忘事的,大人自去找欢哥便是。”
沈亭山何等聪慧的人,自然看得出来赵十一不愿继续同行,他也不勉强,而是笑道:“你且家去,做好饭晚上等我。”
赵十一笑道:“这是自然。”
山阴县有史以来还没有驻过这么多的兵。全都是京都连夜兼程赶来的。盔甲行头、刀枪样样齐备,把整个县衙大坪四周都站满了。
仆役快步奔至洪州屋前,匆忙回禀道:“大人快醒醒!京城来人了!”
洪州仍在梦中,隐约听到屋外的高喊,气急败坏道:“是哪个王八羔子扰人清梦!”
仆役跪倒在屋外,高声道:“吏部尚书沈滔沈大人来了!”
顷刻间,洪州眼睛瞪了老大,几乎一瞬间,他已奔到屋前,拽起地上的仆役,质问道:“你说谁?沈滔?”
仆役唬了一跳,磕磕绊绊道:“对,沈大人来了!”
洪州啐骂一声,顾不得更衣穿鞋,穿过回廊,径直往陈勇房里闯。陈勇尚不及恼怒发作,也震惊在沈滔到来的消息中。
洪州紧张了,“他怎么会亲自来此?难不成圣上有甚新旨意不成?”
“莫慌!”陈勇稳了稳心神,“沈亭山在此地,他来也许只是私事。你去,让人把陈脊从后门转走,先关到…..关到金凤楼去。无论如何,不可让沈滔见到陈脊。其他的,我们走一步看一步。”
洪州应了,连忙下去办事。陈勇立即喊来丫鬟替他洗漱,过没多久,他已着好官服,亲自来到府衙前迎接。
从义庄回到城中,已近正午。
沈亭山先去欢tຊ哥家寻了一番,得知欢哥一早便出摊去了,这一趟倒是扑了个空。随后,沈亭山又在城里绕了几圈,却始终不见欢哥踪迹。越是焦急,越是事事不顺。沈亭山心下懊恼,思虑再三,他决定还是先往陆庠生老宅处去一趟。
沈亭山再次来到陆庠生老宅,只见满院萧瑟,原先在此看守的仆妇似乎已离开了许久。
这里的一切像是没有任何改变,又像是什么都变了。
不知为何,每次来到此处沈亭山心中都会平添许多酸楚。他思量着,大概是这门庭之中残留的书卷气在侵蚀着他的理智。身处此地越久,他就越不愿相信陆文远是案犯真凶。
他的目光落在院中散落的木质玩具上,夕阳的余晖散落在它们身上,泛着点点金光,一如陆文远的过去,亦是这般灿烂辉煌。
沈亭山忽然兴起,想到角落里的木马上坐坐。这些陆文远的昔日旧物,看似普通却让他有了新的感受。
他从小生活在高官之家,在别人敬畏的眼神中长大。无论是在京都修学,亦或是在外游历,任何人听到他的出身,都会立即变得毕恭毕敬。然而,这种敬畏却是他最讨厌的。他自小随父亲出入各种场合,宴席,那些人总有许多规矩,总有许多应该和不该。
或许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自从他懂事以来,便想方设法想摆脱这些礼教规矩,对‘没规矩’的‘俗人’亦会生出几分敬意。见惯了繁文缛节和假善伪笑,他总想到更广阔的天地间去看看真正的人,真正的事。
陆文远就是这样的人。
饱读诗书,却敢于离经叛道。陆文远曾经试图打破那些所谓的官场规矩,可最终却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但这在他看来,并不可悲,反而可敬。只是,如果案子调查到最后,陆文远真的是黄柳生的话,那这就不是可敬而又变成可悲了。打破规则的人,最终却被规则打得粉碎。这个结果,他无论如何也不想接受。
沈亭山深怕坐坏了木马,只敢在一旁呆呆地看着,直到他斜眼瞥见地上的木雕玩偶时,一切的畅想都被迫中端。
木雕……木刻柳叶……
当沈亭山确信尹涛就是黄柳生后,他曾认为木刻柳叶是尹涛故意扰乱调查的线索。但现在重新审视,他惊讶地发现,也许自己真的错了。
怀着忐忑的心情,沈亭山捡起地上的木雕,快步走进陆文远的书房。眼前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桌上堆满了木刻的柳叶,其中还夹杂着一张纸。“你终于找到了这里。”沈亭山认得,这是周轩的字迹。
如果他没记错的话,黄柳生遗留在罪案现场的木刻柳叶如今就存放在码头衙门里头。码头那名怯生生李差役正是木工的一把好手,若能找他辨识,应当能准确看出这些木工是否出自一人之手。
没有过多的迟疑,沈亭山一迳往屋外奔去,他本是徒步而来,身边既无马匹也无毛驴,出了屋恰遇船夫沿沙埔河来。沈亭山忙招呼船夫停下,与了他几十钱往码头方向去了。
巧的是,他苦寻不着的欢哥此刻亦在金山码头。
欢哥来金山码头只为一事,那便是将木刻柳叶偷到手中。自陆文远被捕入狱后,欢哥心里便是万般酸楚,暗中打听了许久案子的进度。盼着盼着,眼瞧着真凶尹涛已然落网,陆文远不多时便能放出狱来。
偏生这时,陆文远自己个平头白脸地认了个黄柳生的罪过。说实话,欢哥并不清楚陆文远究竟是不是黄柳生,这些年陆文远做过许多事情,告知他的却并不多。
但有一事他是肯定的,黄柳生留下的木刻柳叶确实出自陆文远之手。如果想保住陆文远,那就万万不能让沈亭山追查到木刻柳叶的秘密。
心下既定,欢哥一大早便借着卖糖水的由头来到了码头衙门。说来也是荒唐,裴荻、尹涛、陈脊接连出事后,码头衙门的差役们愈发肆无忌惮,懒散不堪。仅仅是一包小小的药粉,整个衙门就陷入了沉睡。
欢哥倒不担心差役们醒来会追究此事。他料定,衙门的差役早已忘记了木刻柳叶的存在。而当他们发现并无重要物品丢失时,自然会将此事烂在肚子里。毕竟,若此事闹大,谁也承担不起玩忽职守的罪名。
不过,欢哥仍是心细的。他将木刻柳叶偷到手后,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躲在岸边看了许久。直到月上梢头,见衙门里始终静默,欢哥总算松了口气。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却看见不远处的河道上竟有亮光传来,定睛细看,顿时心下一惊。
怎么是他?
眼看沈亭山的船只越来越近,欢哥的心也跟着跳到了嗓子眼。
让他发现就糟了。
急则智生,欢哥沿岸快速往码头衙门相反的方向跑了出去,天太黑,岸边路又不平,跑得跌跌绊绊,直到确认远离码头衙门后,他才点燃身边的草垛,高声大喊,“救命!救命!”
黑暗中忽然传出的求救声唬了沈亭山一大跳,他站到船头,四处寻望,见岸边火光四起,忙驱船去救。
火光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岸上的人了。
欢哥喘着粗气倒在地上,腿上似是有伤,而周围草垛已经燃起,危急非常。
船行太慢,火又太大,沈亭山‘扑通’一声跳入水中,朝岸边奋力游去。等他游近时,欢哥已昏晕过去,叫嚷不醒。
沈亭山只得趁火势还未蔓延,使尽全力将欢哥拖离燃起的草垛。这时,船夫也驾舟赶到,两人合力将欢哥救至船上后,忙又引河水救火,一番折腾,总算将火扑灭。
欢哥也悠悠醒来,刚睁眼便大嚷,“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沈亭山尽管已筋疲力尽,还是强撑着爬起来,踉跄着走到欢哥身旁将他按住,宽慰道:“没事了!没事了!”
欢哥眼大而无神,他愣愣地盯了沈亭山一阵,又忽得发疯似喊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他一边叫嚷着,一边又挣扎着要爬起来,沈亭山和船夫七手八脚地都按他不住。
“这样不成,得带他回城里找郎中。”船夫喊道。
“我来!”
两人寻声望去,见赵十一驱驴追来。
赵十一跳下马后没有行礼问安,而是迳奔到欢哥身旁,从随身的布兜中掏出针灸包,当机立断为欢哥施针。
三针下去,欢哥眼睛逐渐恢复神色,情绪也稳定了。他四处打量,眼神落到沈亭山身上时,猛地又叫嚷起来,“大人救命!救命!”
沈亭山忙问:“究竟发生何事?”
欢哥道:“有人要杀我!有人要杀我!”
沈亭山道:“我们都在这,已经没事了,你慢慢讲,先将事情说清楚。”
“我……我今日挑担出摊,一路总觉得有人跟着我,为了躲开他,我索性将担子歇了了,逃到这城外来。虽知到这岸边准备洗个脸的时候,河里头突然出现一个黑影,我惊得不敢回头看,站起要跑,他就朝我腿上来了一棍,然后就将我拉到草垛中,要活活烧死我!”
“你可看清那人长相?”沈亭山问。
欢哥摇摇头::“没……没有。”
“你近来可觉身边有异?”
“有!”欢哥突然情绪激动,大声道:“最近总觉有人跟踪,有人要杀我!大人,有人要杀我!”。
沈亭山追问:“你觉得会是何人?”
欢哥瞧了瞧一旁的赵十一和船夫,低下头来,显然此事他不愿让太多人知道。
沈亭山心领神会,看向赵十一,道:“劳你替我送老丈回船,多给些银子。”
赵十一点头应了,随后带着千恩万谢的船夫离开。
欢哥见他二人离远了,方开口道:“他们知道我与文远……文远交好,要杀我逼他认罪。”
“他们?”沈亭山疑惑道:“他们是谁?”
欢哥肯定道:“肯定是尹涛的幕后主使!他们想利用我,逼文远认了黄柳生这个身份。”
“你的意思是,陆文远之所以承认自己是黄柳生,是因为受到了胁迫?”
“正是!”欢哥说着一把抓住沈亭山的手臂,凄然道:“大人,文远为人我最是清楚,他再怎么样也不会做出杀人越货的勾当!”
沈亭山悲哀地摇了摇头,将欢哥扶起,颇为沉重地对他说道:“你所言正是我心中所想,你放心,我一定会找到证据,救下陆文远。 ”
欢哥一怔,暗自惊讶,没曾想沈亭山竟真的相信自己所言,不由眼前一亮,跪倒在沈亭山面前顿首行礼,“若真如此,大恩大德,我二人没齿难忘!”
沈亭山将欢哥扶了起来,回头见船夫和赵十一仍在船上等着,对欢哥说道:“你要坐船回城吗?”
欢哥道:“大人与小人同回?”
沈亭山摇头道:“我还要去坟场查看一番。或许,我让赵十一与你同行?”
欢哥道:“如此tຊ也不劳烦大人和赵仵作了,我自己乘船回城就是。”
沈亭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任他去了。
赵十一等欢哥离开,便快步走至沈亭山身边,急道:“大人不是有事要询问欢哥?怎的就让他走了?”
沈亭山拍拍手中沾上的土,深叹了口气,说道:“不必问了。”
“这是为何?”
沈亭山指向已经远处的小舟,缓缓问道:“若他真的被人跟踪追杀,此刻还敢自己一个人回城吗?”
赵十一闻言了然,转念一想,复问道:“可他毕竟是本案的关键人物,不问问吗?”
沈亭山笑道:“他所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会信。”